弟弟長大了,要讀書啦,全家打心裏高興。兩位小姐姐爭著快點進工廠做工,掙了錢才能保弟弟讀書哩。
這就是我依稀知道的童年。
母親真情告知了我的身世,了卻心事,如釋重負。她慈愛地端詳著我,說:“阿宗,後半世人,阿姨就跟著你了。”母親習慣了自稱阿姨,“你去海南,阿姨同意。幾年後,等你在海南安了家,阿姨就跟去海南,給你理家。”母親說得十分堅決,毫不含糊。
1969年7月24日,我在人山人海的廣場碼頭,在震撼人心的喧天鑼鼓聲中,告別了家人、親友,告別了母親,登上了紅衛輪。經過四十八小時的顛簸,終於在海南島西海岸的八所港登陸,然後穿越二百裏地的山林與草地,抵達安家落戶的八一農場,開始了屯墾戍邊的新生活。
就在汕頭市人民廣場等候紅衛輪的時候,我構思了小詩《海濱極目》:“鮀濱徐寂月明時,似有椰風拂布衣。搔首天海生百念,引步堤林待千裏。礐山揮峰題辭語,韓水奔流吟別詩。滔滔眼下盡逝遠,卻見瓊州飄紅旗。”
“母別子,子別母,白日無光哭聲苦。”在那火熱的年代,無論是母親還是我,都感受不到白居易詩歌《母別子》中的那份情懷,但我倒能領略到清人高其倬《行役曉發》詩中的意境:“慈親起送我,語好顏色淒。愛我不便哭,願我平安歸。”
十二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每當離別母親的時候,我都會自然地想起唐人孟郊的名詩《遊子吟》。我和母親各自體會著人世的永恒主題——母子之情,但無論怎樣,我都不如母親體會得更深沉、更厚重、更久遠。
母親的身邊有三個親生女兒,而她卻願意遠離女兒,放棄城市,千裏迢迢,到那陌生而荒涼的邊疆,跟隨自己的養子,住進茅棚,過艱苦、緊張而窮困的日子,這是一份怎樣的養母情結嗬!
我深深地為母親所感動了。但當我將母親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卻遭到了幾乎一致的反對。知青朋友們自不消說,就連“再教育”的老師們——部隊首長和農場老工人都婉言勸止。
人們的看法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寧可遠離母親,也不能讓母親受苦。為此,我給母親寫了一封封家信,勸說她安心在汕頭,和三姐妹好好過日子。母親終於接受了我和大家的勸阻,留居老屋,為姐妹們帶大了一個又一個的孫子。但她人在汕頭,卻心想海南,永遠懷著一份不了的掛念與憂思,且彌久彌深,像陳年老酒年複一年地醞釀著悠悠的酣醇。
夜,一彎迷蒙的新月從東端的長嶺山後升起。當月過中天的時候,凝望紛飛蓋月的亂雲,迎著陣陣清涼的山風,我依然徘徊在膠林的小路上。
思潮湧來,我想起了古人的詩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詩經·小雅》);“短衣孤劍客乾坤。奈無策,報親恩。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元朝·陳孚);“荒雞斷續天將曙,遊子辭親寸心悸,霜鬢攜燈立檻前,頻語加餐暗垂涕”(清朝·許潤)。但我印象更深的是清人蔣士銓的《歲暮到家》:“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因為當我重溫此詩之後不久,便被組織批準第一次回汕探親了。
探親,給母親和家人以巨大的驚喜,可是驚喜過後,卻是更深長、更凝重的憂思。
“衣裳再添幾件,飯菜多吃幾口,出門在外,沒有媽熬的小米粥。一會兒看看臉,一會兒摸摸手,一會兒又把囑咐的話裝進兒的兜。如今要到了離開家的時候,才理解兒行千裏母擔憂。千裏的路呀,我還一步沒走,就看見眼淚在媽媽眼裏流……”這是我剛學會的歌曲《兒行千裏》中的歌詞。那年探親結束,將要離開母親的時候,那情景多像這歌唱的喲!
汽車,離開汕頭,向著廣州、向著海南的方向奔馳。沒有座位,我站在車裏,一閉上雙眼,就浮現剛剛辭別的母親那溶進無限憂思與愁緒的淚眼……哦,母親,雖然成吉思汗的名言——“世界上隻有一個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有些偏頗,但是但丁所說的“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卻是千真萬確的。而猶太人的諺語則更顯示出母親的神聖:“上帝無法分散在每個人的身邊,因而創造了母親。”周總理也一語中的:“母職,是婦女在人類社會中最光榮的天職。”
就在我結束第一次探親返回海南不足一個月之時,無甚大病的母親突然中風,從此偏癱,臥床不起。人們都說:這是愁阿宗得的病。
母親的突然病變使我如從懸崖忽墜深淵,從驚呆狀態中激醒過來之後,毅然走上第二次探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