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母親對我的諸多教誨都收效甚佳,尤其是尊師,當紅衛兵們正在批判“師道尊嚴”的時候,母親義正辭嚴地對我說:“師道尊嚴有什麼不好?沒有尊嚴能教育出好弟子嗎?中國的古訓就是‘天地君師親’,老師比父母親還要緊,師恩深如海、重如山哪!你千萬不要去鬥老師,鬥老師就不是人!”母親的話如雷貫耳,在學校和社會掀起批鬥老師的高潮時,我竟鬥膽利用自己在學校紅衛兵組織中的一丁點權力,悄然巧妙地保護自己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師。有一位老師在學校被鬥得死去活來,我和盟友以“擴大社會影響”為名,將他悄然轉移到社會上某個安全的角落,避開了日甚一日的慘烈批鬥……
然而更加考驗我的還是1967年父親重病的時候。那年秋後,父親常感不適,開始發病,及至病重住院,已接近年關。平時有病,父親能捱則捱,從不住院,這次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住院。我們心中都明白這回父親的病是危及生命了。我不能再住宿學校,趕緊撤回家裏,趕赴醫院,和母親以及其他親人全力護理父親。就在大年二十九夜晚,父親終於熬不過年關,撒手人寰了。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變成了大人。從此,我開始靜默而深沉地思考著人生。他一生辛勤勞作,老實厚道,樸素清貧。從鄉村小販到城市搬運夫,終年勞頓,疲於奔命,卻粗茶淡飯,布衣寒舍。他一生為著什麼?為著我們。同時,也對得起所有的親戚、朋友和同事。他的一生非常平凡,卻又實實在在,多做好事,於人有益,不枉此生。臨死前幾天,他告訴我,夜裏常常聽見汕頭港灣的海潮聲和礐石鬆林的風濤聲,看見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和飄飄遠去的白煙。他的遺囑是:喪事從簡,生活要緊,全家大小都要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
臨終之前,父親似乎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後來母親證實的確如此。可憾已經病危的父親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懷著無限的惋惜與遺憾,父親撫摸著我的手掌,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們。
十一
母親度過了最悲痛的情感時期。
一天夜晚,姐妹們都不在家,家裏隻有母親和我。我正在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讀書,似乎聽到母親在喚我,我立即走到母親跟前。
端坐床上的母親讓我靠床沿坐在她的身旁。
“阿宗,你已經長大了,也快要下鄉到海南了,有一件事,你父和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父臨終前本就要說的,可是來不及了。現在我該讓你知道了。”母親凝重地望著我迷惑不解的眼睛,繼續沉重地訴說:“你的父母,就是說,你的親生父母……”我本能地打斷了母親的話:“那不就是你和父親嗎?”
“不是的。”母親堅決地搖搖頭:“你爸和我隻是你的養父養母,而親生父母卻是……”我又本能地打斷了她的話:“別說了,您就是我的親媽媽,我一輩子都離不開您……”
如夢初醒,更如醒後再入夢。真不願意聽見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嗬,而母親終於又說了出來。人世間,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不是常有的事嗎?回想懂事以後,便覺時有外人背後指指點點,故裏鄉親吐露過,左鄰右舍議論過:“阿宗近來瘦哩,吃不飽呀,畢竟不是親生的”;“人家養的比親生的還疼,就單讓阿宗上高中”。有的人幹脆單刀直入:“你媽還沒告訴你嗎?你看你長得像你爸你媽麼?”
我已經不是小孩,能想事、懂分析了,但我絕對不願意相信那些雜七雜八的話是真的。這輩子我就認準家中的父母,但願這是與生俱來、始終如一的天倫。哪怕到頭來隻是一個夢,但隻要長夢無憾,又何必喚醒長夢呢?
如今,喚醒我的長夢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可敬可愛的母親!我的心痛了、苦了、酸了、澀了……
如夢初醒,涕淚交加。母親,二十年來,不是好好的夢嗎?為什麼不讓我這輩子永遠夢下去,而非喚醒我不可呢?
母親,二十年的夢是那樣的美好,我眷戀這長長的美夢,我盼望重回夢裏,再續美夢!可是,我好難入眠,懇求您為我催眠呀,就像我小的時候……
唉,人哪,長大才覺童年樂,醒來方知夢中福。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二十年前,一個不幸的小男孩輾轉了幾家才幸運地落了戶,投入了一位陌生母親溫暖的懷抱,受到全家的疼愛,開始了幸福的新生活。
他的名字叫什麼好呢?養父養母商量了好多天,又征詢過故裏有文化的人,最後還是按照雙親的意願,叫“繼宗”,以後實在需要他“繼承祖宗”啊。
為了讓小繼宗喝足奶水,母親痛下決心,毅然斷了僅比繼宗大十個月的姐姐的奶水。小姐姐餓了,白天黑夜哭個不休,不知怎的,小弟弟也跟著哭了起來,媽媽雙手摟著一對哭鬧不止的嬰兒,日子可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