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夢中慈母淚(3)(1 / 3)

烈日炎炎,沒有一絲風。升騰的熱氣籠罩著整座城市。在曬得幾乎冒煙的柏油路上,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著背心和短褲,戴著竹笠赤著足,拉著滿載煤粉的人力板車,艱難地向前邁進。那少年便是輟學求生的我。

一車煤,足有千斤重。對我這個剛剛放下課本的幼稚勞動力來說,已經是不易承受的重負。碰到上坡過橋,更加舉步維艱。腰弓成一隻貓似的,汗珠不停地撒落在腳板上。我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好不容易上了橋頂,鬆了口氣;緊接著,便是過橋下坡,既要克服慣性,又要掌握重心,不但輕鬆不得,而且一旦控製不住,便會發生危險。

赤足常常起泡,有時候煤石砸得我鮮血淋漓。母親噙著淚花,買了雙膠鞋硬逼我穿上。那時候,我身高已過一米七,身板結實,血氣方剛,但體力仍嫩,又經常吃不飽,連地瓜、粗菜都不夠吃,又舍不得花幾個錢吃點心,有時餓得眼冒金星,才肯花五分錢買一碗草粿充饑。口渴了,就喝舊軍壺裏的鹽水。盡量省錢,家裏太缺錢花了。

生活艱難,但是我卻總能感受到世間的溫暖。記得有一回,我又拉車送煤到大華路某工廠的食堂。時已過午,卸車時,我疲軟乏力,老廚師知道我太餓了,便往我手裏塞著兩個熱氣騰騰的紅薯。我雙手一縮,任勸也不肯接受,他生氣了:“你還這麼見外,今後不要再來了!”我一聽急了,二話沒說,接過烤紅薯便津津有味地啃起來。多甘甜嗬!我心頭一熱,眼角湧出了淚珠。紅薯吞下肚,就像煤爐添了煤,渾身是勁。卸煤後,我主動幫食堂拌煤做煤球,分文不取。

我永遠忘不了誠摯的鄰居好友林進初。他先我而走上了拉煤養家的道路。是他幫我攬了這份活,雖然粗重,卻來之不易。他又手把手教我拉煤,雖然苦,卻有說有笑,心中踏實,苦中有樂,也就時常忘記了疲勞。遇有艱險,他就幫我排險解難。忘不了初執車軒過火車橋的那一回:我和他各拉著滿滿的一車煤粉,舉步維艱地拉上了橋頂,他吩咐我:“落橋坡太陡,人後仰頂著車,滑下時慢慢來。”我應著,但一見落坡人車稀少,既想省力,又想痛快,於是便放膽滑坡。誰料從二馬路口突然衝出一輛車,一個急轉彎正要上橋,車頭就對著加速滑坡的我!我刹不住強大的慣性力和加速運動,慌了!“我來!”進初兄大喊一聲,刹住自己的煤車,衝過來死死拉住我的車尾,又用力一按,讓後車尾抵住橋麵,車打了飛機,終於在汽車車前兩米多的橋麵上被刹住了,化險為夷。哦,這終生難忘的一幕啊……

為著生計,除了拉煤,我還常常去趕海。那些日子,艱辛、浪漫而又刺激,至今回憶起來,依舊曆曆在目。

那一片藍幽幽的海水,一直奔蕩在我的腦海裏,那樣激越,那樣閃爍,那樣動人。就是那一片湧動的海水,幻化著我少年時代的影子,蕩逝了我一段美好的時光,溶化了那一份誠實瀟灑的汗水,沉積了那一份初諳世事的艱辛,而且激蕩過五彩繽紛的理想……

從窮苦然而溫馨的家到荒寂而蒼涼的珠池外海灘,約摸十幾裏地,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郊野的村莊和田疇,越過大片砂地而後進入一馬平川的舊飛機場,然後跨上海堤,向大海走去。一路上,常常是風的吟唱、蟲的鳴叫,時而伴有鳥的啁啾和狗的狂吠聲。

海的形象和韻律是美好的,尤其是當夜空的點點星光和海邊的片片流螢交融在一起的時候,還有那海潮的鳴聲和海風的行吟。然而,有時候海的孤寂、執拗、荒涼與歎息,也會使你感到孤獨失落、悸動不安甚至不寒而栗!

我背著結實的大竹簍,滿簍的星光伴我下了海。無論徒手摸蚶還是用手電筒或風燈在海蠣石上捉螃蟹,抑或推著蝦耙在水不過胸的淺海裏捕撈魚蝦,都盼望著豐碩的收獲。

在那些日子裏,被水族咬傷或被貝殼割傷,乃是常事。就是受傷,仍然連續幾個小時泡在海水裏,並且不停地勞作,那份疲累、饑餓和寒冷,實在刻骨銘心,夠我消受了。全身皮膚泡皺了,海風吹來,便浮起片片雞皮疙瘩;下起雨來,比泡在海水裏還冷,經風一吹,更有刮皮刺骨的感覺。白天,熱毒的太陽將胸背、雙臂和臉龐曬得通紅,數日後漸漸變黑,然後就大片大片脫皮了。那即將陸續脫去的老皮和脫皮後顯現的嫩皮交錯雜駁,渾身上下的皮膚,看去就像海陸交互的破舊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