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夢中慈母淚(3)(3 / 3)

在那些窮日子裏,當然難得吃上一頓幹飯。常吃的是地瓜、地瓜粥、菜粥、南瓜等,能吃上白稀飯已經不容易了,幹飯就更難得。那時候,糧食緊張,母親把父親和我列為重點照顧對象,煮白粥、菜粥或地瓜粥時,便用竹篾編的飯戽子,從粥中戽出兩碗幹飯,一碗給我吃,一碗留給父親。

讀高中時,我每月的糧食供應定量是二十八斤,比普通居民多了四斤,還是國家照顧的。但那時我在校內住宿,實際每天要吃一點八斤大米,即早餐四大兩稀飯,中餐和晚餐各七大兩幹飯,班裏把每天按這種定量吃飯的八位同學編為一桌,這就是全校著名的“大食桌”。我每月吃掉五十四斤大米,一人吃了兩人的糧食供應份額,家裏省吃儉用,買高價米來支援我。盡管如此,仍時有饑餓感。

從學校回到家裏,母親憑第六感覺知道我仍然沒吃飽。於是,母親總變著法兒給我加餐。甚至,每月供給每人的四分之一塊朥餅,母親都把自己的份額珍藏起來,留著給我吃。

那年,我發覺母親拜起佛來,為什麼?明擺著的原因是為了讓些葷菜給我們吃。而更深層的原因,後來我才漸漸領悟到。那時,母親一有空就戴起眼鏡反複閱讀一本《寒山詩》。其中有幾段她是經常誦讀的:“八還無我誰為我,六解一亡我是誰。閑叩虛空發天問,千尊萬物不吾欺。”“洪荒大造先,浩浩無窮紀。太始未有人,誰人為父子?”母親已經向人生發問了。她翻讀了整本《寒山詩》,卻又在《清順治皇帝醒世碑記》中發現了人們對於生命行程與生命本質的消極卻又清醒的疑問:“來時糊塗去時悲,空在人間走一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也不去,來時喜歡去時悲。悲歡離合多勞心,何日清閑誰得知?”誰是我?我是誰?為何而來為何去?這亙古的天問誰來回答?

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母親已經在思索著自我的本源、生命的價值與人生的意義。

為了這個家,這或許就是母親意識到的生活的意義。

在與母親相處的歲月裏,關於遊水的故事是不能忘懷的。

從小母親就堅決反對並嚴禁我下河遊水,鄰居孩子溺水的慘況更堅定了母親的決心。而我卻特別喜歡水,羨慕別人會遊水。於是,隻能悄悄地下河,悄悄地跟著會遊水的哥們學遊泳。先在公園溪裏學,半懂不懂的時候最著迷。潛水是遊泳的基本功之一,潛得越深越遠越久,本事越大。我潛呀潛呀,不知不覺潛到杉排底下去了,換氣的時候,頭一浮,竟頂到了杉排!我慌了。有一位同學就是在杉排底下被活活憋死的。這時,沒有人知道我在杉排下,也浮不上水麵無法呼救。心一橫,憋住氣,認準一個方向,用剛剛學會的潛爬泳拚命爬遊,幸而遊對了方向,終於在斷氣前腦袋露出了杉排外,雖然嗆了幾口水!此事回想起來真後怕,如果潛遊的方向有偏差,非憋死在杉排底下不可。母親一直不知道這場生命攸關的險情。

等母親發覺並證實我違反了她的禁令時,我已經能夠暢遊韓江和礐石海了。許多人勸母親說:“孩子學會遊水,能救自己,也能救人,多一條生路哪!”母親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起來。

此後,我就放膽地渡海。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至八十年代初,每年七月,為紀念毛主席成功橫渡長江,汕頭市都組織群眾性橫渡礐石海活動,我年年參加渡海。後來,我又尋機先後在渤海、東海、黃海、南海和長江遊了泳,圓了我的遊泳夢。去年,我有機會到澳大利亞大堡礁,又在那裏下海遊泳,算是在南太平洋遊過水,又圓了更為遙遠的遊泳夢。

母親雖然不能夠教會我在大自然的風浪中遊泳,卻注重教示我在社會的風浪中遊水。

“文革”剛開始那年頭,作為“忠於毛主席的紅衛兵”,我和那一代青年一樣,都是激情澎湃、熱血沸騰的。我成天為自己的紅衛兵組織抄抄寫寫。後來,學校和社會都發生了武鬥。有些紅衛兵沉不住氣了,也衝衝殺殺起來。母親為我擔驚受怕,再三囑咐我不能參加武鬥,又天天求神拜佛。我始終聽毛主席的,也聽母親的,隻文鬥而不武鬥,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那些充滿驚濤駭浪、飄蕩著血腥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