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大姐,遠離故鄉的親人,你可曾想象我們對你是怎樣地牽腸掛肚?你是否領會雙親臨終前對你的呼喊和渴見?老人家彌留之際,總是叨念著“惠卿”的名字,心裏惦掛著這個最懂事的大女兒。父親長年外出做工營生,難以照顧家庭,幸而大姐你,常幫母親操持家務,照料五個弟妹。後來,你遠嫁香港,有了幾個孩子,還到工廠裏打零工,你實在太累了——雙親從心底裏疼你,尤其在生死訣別的時候。所有的親人都見麵了,惟獨大姐你沒有回來。父親幹瘦的臉頰淌著依稀的淚水,母親輕輕地呼喊著你的乳名。雙親在兩層世界的界碑前徘徊,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翹首盼望著遠隔萬水千山的女兒,留戀著人世間美好無瑕的親情。父親和母親終於都沒能見到大姐,直到父親再也淌不出淚水、母親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時候,但他們仍然不肯閉上眼睛。
大姐終於未能回汕與雙親的靈灰遺像告別。從此,她成了家族中有爭議的人物。
真想不到,我竟然有了赴港的機會,夢魂飄忽般地走進了大姐的家門。五歲以前,我一直由大姐帶著。她比我大十五歲,特別會疼人。她深切而動情地提起了我小時候的許多事。她領著我到村頭摘麻葉回家煮地瓜湯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她的臉上泛起沉醉在記憶中的幸福的微笑,可是當她一談起父親臨終前未能返汕訣別的往事時,便情不自禁地喁喁而泣了。那時候,她正懷著八個月的孩子,還抱一個,背一個,拉一個,帶一個,家裏又沒有老人,請保姆或送托兒所、幼兒園,都付不起費用。當一紙電報飛來時,她的心快碎了,心尖滴著血……母親病逝時,她也離不開家,負擔重著呢。如今,她隻有淚水漣漣,深歎永生的遺憾。
雙親去世以後,大姐深信人的命運難以由己,從此開始吃些齋飯。時年八節,她便到沙頭角的蓬瀛仙館燒香拜聖。
我眺望白練似的香江、駿馬般的山嶺、高高聳立的樓宇和湛碧如藍的維多利亞灣,忽然想起了蘇軾的《江城子》,那雋永凝重的詞句油然而上心頭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忽還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我不勝感慨,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大姐和外甥帶我登上了高高聳立的太平山,山巔,天風浩浩。我們俯瞰著繁華的港島、九龍和香江,又不約而同地遙望著家鄉的方向,那蒼茫雄健的江山,與太平山下的風光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啊,山水相連人分離,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月如無恨月長圓……
大姐依然遙望著故鄉的方向,她又想起那巍巍的文光塔;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拉尿,父親沒打她,反而笑了;想起父親每次回家便給她帶來好吃好玩的東西;想起每每思念自己的生父生母的時候,母親便傾情地安慰她,替她擦拭著淚水,緊緊摟著她哄她安睡……她傷感起來,神情凝滯而肅穆。她懇求我:回汕之後,向親人們說明情況,希望家鄉親人諒解她。
怎麼能不諒解呢?大姐帶了我幾年,那時我雖小,卻也初解人意,曉得她上敬父母、下疼弟妹,她時常背著我爬山越嶺。誰又料到,正是這萬嶺千山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裏,重重阻隔著我們骨肉情親呢?
“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曹操《苦寒行》)。大姐,我理解你,在香江的每一個春秋,你又何嚐不懷著滿腔的思親情愫呢?那般深情,有如香江,有如韓江,那麼清澈,那麼悠長……
五
從懂事的時候起,母親在我的心目中,便是至尊至親的。最先啟迪我的是高爾基的名著《母親》。後來,我逐漸明白了,大凡至尊至親的,都比作母親。黨是母親,祖國是母親,故鄉是母親,以至於母親河、母校、母本,等等。《詩經》早就歌頌了母親的偉大功績,在“小雅·蓼莪”篇中寫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
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用大木盆給我洗澡,邊洗邊說:“你不要貪玩,要好好學習,書讀好了,就讓你上大學,還要送你到美國留學。”母親的啟發與鼓勵,在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了熱愛讀書的種子,以至成為經年不竭的動力。
母親對我一生的影響,是多層麵多渠道的,也是潛移默化的。
小的時候,家住棉城。母親常常攜著我,來到文光塔玩耍。懂事以後,朦朧地感受到文天祥丞相浩然的正氣和雄健的文才。母親和父親多次給我講述文丞相的動人故事。後來,雙親領著我多次登上海門蓮花峰。遷居汕頭後,每每清明節,我便隨母親回潮陽祭祖,一有機會就登蓮花峰,那形象,那靈性,便伴隨歲月不斷延伸和強化。隨著歲月的推移和閱曆的沉積,我漸漸讀懂了雙親對於蓮花峰的情結和文天祥的情思。那情結,那情思,不是別的,正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雙親的熏陶、教育下,我一步一個腳印地學習著認認真真做人、老老實實辦事。
記得五歲時,母親帶著我到父親工作的家俬店裏玩。大人們忙著說話呢。不知誰的黑香雲上衣吊在衣架上,我不經意地從那上衣的口袋裏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畫著圖案和像頭的紙張,覺得又漂亮又好玩,於是當玩具帶回家中。母親發現後大吃一驚,趕緊帶著我連同那些“紙張”重返店中,問明“紙張”是誰的,立時賠禮道歉,如數奉還,再三數說我,說是我不懂事,還以為是小人圖。那時候,我真不懂那就是錢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