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夢中慈母淚(1)(1 / 3)

夢裏依稀慈母淚。

這二十多年來,我時常夢見慈祥的老母親。那些夢境,有時是清晰而真切的,但更多的是迷蒙而依稀的。因為在夢中,常常感覺淚眼模糊,或者母親,或者自己,或者母親與自己。

當我的母親經曆了九年疾病慘痛的折磨、臉上浮現一絲解脫的微笑、似乎安詳而又心有不甘地離開她依戀的世界、家庭和所有親人的時候,我和親人們不禁急促、驚恐而又近乎絕望地以各種稱呼叫起來,可是,母親依然是一絲解脫的微笑,依然是似有不甘的安詳,靜靜地躺在那張用木板拚成的、鋪著草席的再熟悉不過的小床上,不再回答我們了,永遠地,永遠不再回答了。但我卻分明聽見母親一聲微弱的長長的歎息!在場的人中,姐妹們也說聽見了,而其他親人和鄰居則說沒聽見。多少年後,我仍然確信那似無而有的長歎,相信在母親最親近的子女中,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守靈——腦裏一片空白。

聽經——心中起伏雜音。

過橋——陰間冥冥有路。

入殮——壽衣、紙被、紙錢遮住了淚眼模糊的視線,顆顆壽釘釘在我滴血的心頭。

出殯——從母親的床前跪至棺前,我一拜再拜,長跪不起,悲極而泣,苦澀的淚水汩汩流入口中。細雨,淅淅瀝瀝;微風,喁喁如訴;人們,悲悲切切……“傳呼猶在耳,會哭已填門”(宋·王安石)。

送葬的親朋好友,身穿麻服,或戴著黑紗,排成長長的隊列,低頭默默地行進。手中點燃的香火,吐出一縷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煙霧。我被排在第一位,扶柩護靈,跟隨母親,肝腸寸斷地步步走向礐石山,走向那陌生的、可怕的火葬場。永遠忘不了那焚心的一刻,烈火吞噬了母親!我仰首凝望著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和飄飄遠去的白煙,反複思索著母親的遺囑: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辦事。

我滯立在火葬場淒淒的草坪上,呆愣愣地眺望著如幻如夢的天際,久久追尋著承載著母親的英靈遠去的那一縷總不飄散的白煙,苦淚無聲地流淌,此身恍然夢境中。那一刻,那一幕,永世定格在我深深的記憶之中……

當無情的爐門慢慢開啟,火葬人員將母親溫熱的骨灰熟練而又莊重地裝進骨灰盒中的時候,我又無聲地灑下了滴滴苦淚。那引靈的親人已然手握點燃的香火,默默地走在前麵。我雙手捧緊骨灰盒,步步跟著引靈的親人,呆呆地走過草坪,走向海邊,走在回家的路上。嶄新的骨灰盒頂蓋,靜靜地流淌著我的淚水,和著人世間那好像善解人意然而又無可奈何的絲絲雨水……

母親的靈盒安然置於家中的神龕上。我常常默默地注視著靈盒,感受著老人家的溫暖與慈愛。我多麼希望靈盒能夠長久安放家中,讓我和親人們日夜相伴嗬!可是,按照長輩們的吩咐和安排,必須選擇吉日,將靈盒安葬於故鄉潮陽的山嶺上,讓母親重歸故土。作為晚輩,我沒有自主的權利,隻得遵命。但我懇求:讓母親和此前十三年去世、已安葬在潮陽公雞嶺上的父親合葬在一起,好讓兩位老人家永遠相依相伴。我的請求,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看來,都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卻遭到家鄉老輩的否定,當時以風水為理由,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非分葬不可的原因。於是,隻得盲目地服從。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物資嚴重匱乏。我想了許多辦法,才弄到一包水泥,便用單車載著,沿著崎嶇的山路,越過蜈田嶺,由我一路載到潮陽。

臨穴之時,至今曆曆在目。母親的靈盒安入陶缸,用水泥封蓋。然後砌基、安穴、培土、封穴、造墳、立墓……那時那刻,臨穴頻撫靈,至哀反無淚。並非杜甫低吟的“近淚無幹土,低空有斷雲”,隻覺人間痛離別,此嶺正是長別處。

那一夜,故居的黑屋裏,通宵聽雨。夜雨愁更咽,春日淡無光;草露隨風泣,鬆濤向夕哀。第二天回家,母親的居室裏,椅子上掛著遺衣,床上鋪著遺被、陳著遺枕與遺帽,桌上放著遺存的碗筷,地上還擺著遺鞋……這一切,讓我處處感受到母親依然還在身邊,她仍然活著,活在我和親人們的心間。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宋·李清照)。

每年農曆三月十九日,是母親的祭日。這一天,母親的子女們便會從四麵八方彙集到我家,燒香祭靈,憶念母親。常懷鞠養之恩,倍增思念之痛。雖說黃泉無曉日,我輩青草自知春。

每年,當綿綿的春雨帶來回憶、追思與緬懷的節日——清明節的時候;當我走在那熟悉的鄉間小路上,追溯著父母遠去的足跡的時候;當我佇立在雙親的墳頭,凝望著這片古老的丘陵鬆柏成林、山草青青的時候,便會情不自禁地陷入那深深的沉思,久久地思索著永恒而又常新、高遠而又現實的主題——親情與人生。

我依稀記得第一次跟隨母親返回故裏上墳掃墓時,正是我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是作為惟一承接香火的“小祖宗”踏上清明之路的。天那麼藍,地那麼黃,水那麼綠,山那麼青,人那麼多,路那麼長。手捧紅燭香火的我,興致勃勃地走在山間彎彎的小道上,虔誠而又好奇地想著,想著自己的祖宗。當我穿越幾棵大榕樹的濃蔭,爬上水庫的壩頂,看到大片大片的墓地時,忽然拉著母親的手,認真地發問:“媽,祖父祖母死後上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