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興國淡淡說了一句:“今天就到這裏。”其他人都恭敬地陸續告辭離開,隻留下了替他推輪椅的一個中年人。那個老三臨走時,還笑著伸手拍了拍我的頭,幸好是右手,他要是用左手拍的我非得驚出腦膜炎不可。
黑大漢像是酒店保安,不知所措地猶豫著,老沈揮一揮手,他也趕緊溜了。
“我們進去。”沈興國吩咐,同時向我點頭示意,“你過來。”
推輪椅的中年人從鼻孔裏“嗯”了一聲,推轉輪椅走回那間大屋子裏,他的麵相忠厚樸實,隻是好像不愛說話。
老沈沒有把房卡還我,我隻好跟著他們走進去。
“本來我今天下午還有會要開,沒時間去找你們,想不到這麼巧碰上了,擇日不如撞日,坐吧。”沈興國指了指長會議桌邊的一張絨麵椅子,讓中年人將輪椅停在我的對麵,“小姑娘,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坐下,定了定神問:“就是你們說的阿七?是男的還是女的……”
“阿七是我們兄弟當中唯一的姑娘,一個小妹妹。”沈興國的麵皮不易察覺地抽動一下,簡略帶過,似乎很懷念那個女子,卻又不願意與外人詳談,令我臆測他們當年的交往頗多曖昧。他頓得一頓,接著對我說:“小白,我看過你寫的不少東西,很有靈氣,我未必找不到更合適的寫手,但是隻想把這個活計交給娟子來安排,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設身處地考慮了一下,如果換作是我寫回憶錄,那麼必然要找一個知道麥乳精什麼樣、知道散稱醬油多少錢一斤的寫手。全書稿費撐死十萬,抵不上一所遊樂園一天的營業額,在他看來也不能算什麼肥水,流不流外人田應該也無所謂。
想不明白,我隻能開玩笑:“因為該同誌在文革與八九動亂中無不良表現?”
沈興國忍俊不禁,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不見淩厲的眼神,人就顯得慈眉善目。然後他緩慢斂起笑容,靜靜地說:“我自己出身草莽,因為性格不好吃了很多虧,所以一直想把娟子培養成氣質高雅、有涵養的姑娘,可這個圈子還是把她帶壞了,打架罵人說粗話不輸老爺兒們,說話太刻毒,將來走入社會肯定跟我一樣吃虧。這也是我讓她去念中文係的原因,想讓她接受一下文化熏陶,修身養性,但是效果好像並不怎麼樣……”
他說到這裏,似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頓時冒出一頭冷汗,想起了我和沈娟聯手痛斥王蕾那一幕,難道他派人盯我們的梢?
“後來我又想了個招兒,就是讓她給我寫回憶錄。”沈興國看出我不敢與他對視,便又移開了目光,“娟子之所以處世不羈、恣意妄為,還是因為她不懂事,年少輕狂,過去我也沒有跟她說過這一生奮鬥過來所犧牲的東西,因為有些說教的意思,她根本不屑於聽。所以,我現在想換一個方法,讓她心甘情願地了解我過去的一係列悲劇,從而警醒自己,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身為捧哏,我得說點兒什麼,於是展出個笑容:“其實你心裏很疼她,她對你也很敬愛,但你倆的性格都太好強了,所以關係容易僵化。”
“對。”沈興國點了點頭,神情悵然,“這些年我的親友死的死、散的散,所剩無幾,小濤和娟子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就像我的親生兒女一樣,這兩個孩子也能算是我下半輩子最重視的人,我想好好把他們養育成人,可他們居然急著談情說愛,太讓我失望了……唉,人的年紀越大,就越珍惜身邊的親友,可是關心則亂,我當初盛怒之下使用了強硬手段把他倆掰開,小濤一年都不肯跟我說話,娟子一定也很對我很懷恨吧?”
他淡淡敘述著,口吻無悲無喜,神情寂寥,卻令我感覺相當震撼。他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富商、一個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同時也是一個腿有殘疾的花甲老者,渴望親情,卻難以與兒女接近。他擁有一切,然而隻是個孤獨的國王。
一切都經曆過,一切都有了,本以為能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終老,可是對於叛逆的孩子來說,他隻屬於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
這一刻令人心碎。
我不清楚自己是為他悲涼的晚景、還是為自己憂傷的際遇而心靈震顫。總之我頭腦一陣衝動,莽撞地脫口而出:“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一定珍惜你這個父親!”
沈興國一怔,眼睛遽然瞪大,帶著點不可思議的神情:“你……”
我立刻醒悟了自己的唐突,麵孔發燒,低下頭狼狽地道歉:“不好意思,我這人腦子不作主,經常胡說八道。”
“沒關係,阿七曾經也這樣說過,我隻是覺得你們太像了,所以一時失態。”沈興國安慰我一句,又笑著說,“去年我在娟子的宿舍樓下看見過你,當時就隱約覺得麵熟,所以娟子提議由你代寫我同意了。如果你年紀小一點,我會認為你就是阿七的女兒。”
我也笑了,知道不可能,我媽手無縛雞之力,見個蟑螂都嚇得嗷嗷叫,反把蟑螂嚇死了。
這時輪椅後的中年人抬腕看了看手表,彎腰附在沈興國耳畔低語幾句。沈興國皺了皺眉,繼爾又舒展開,向我抱歉地笑笑:“越想偷懶,事情就越多,下午又有會議要參加。你先回去吧,我抽空再找你聊聊天,如果抽不出空那咱們就暑假見吧,總歸你要跟娟子一起替我錄口供的,哈哈。來,小白,我給你一張名片,以後遇到什麼麻煩事可以找我試試,我會盡力幫你。”
他笑著向身後伸手,中年人會意,掏出一張名片放到他掌心。沈興國把房卡和名片一起遞給我,我起身接過,禮貌地向他告辭,在他的目送之下走到門口,推開門出去了。
這次我不敢亂闖了,找了個工作人員問清楚電梯間所在,順利回到房間。沈娟還沒回來,應該還是跟她父母在一起,她有那麼多長輩疼愛,我由衷地感到嫉妒。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看了會兒電視,覺得寂寞侵人,於是跳起來關掉電視,脫掉拖鞋躺進飄窗旁的大沙發裏,看著窗外明亮忙碌的風景發呆,慢慢覺得眼皮發重,最後睡著了。
我夢見一個絕望的愛情故事,故事結尾處是孫薑提著片刀渾身是血,向我伸出手:丫頭,回來吧。
流著汗驚醒時,天色已由晴朗變得陰暗,外麵狂風大作,眼看即將有一場暴雨。洗浴間裏隱約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我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門口鞋櫃,是沈娟已經回來了,正在洗澡換衣服。不知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可能是看見我睡著了,沒有驚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