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林之殤(4)(3 / 3)

雪住了,天很冷。安靜的遠山、安靜的林子、安靜的房子、安靜的於大爺,椿熠覺得心空了,思維意識都凝固下來,不再活躍。

這北方的土地,到了冬天凍得石頭般堅硬。王椿熠在埋了四眼的小土堆邊上給大爺刨墳坑,一鎬下去,那地上隻留下一個白點,虎口卻震得酸疼。王椿熠咬了牙再刨,竟然哧溜一下,砸出片火花。

大胡子趕來,抱一大捆枝葉,放那鎬印位置,點了。火燒得旺盛,火苗在風裏嗚嗚叫,王椿熠站邊上,恍惚看見四眼在悲傷的嗚咽。

枝葉燒光了,下麵的地就融化了一層。兩個人把那層挖去,接著燒下麵的凍土。一層層燒,一層層挖,到了中午,王椿熠再挖,需跳下去,坑深已經過了膝蓋。

“東家,好象是普列來了!”大胡子在坑上麵看著遠處。

王椿熠想跳出這坑,卻不容易,幾天裏,幾乎沒睡覺,飯也沒吃多少,挖坑又消耗了最後的體力,爬出坑,就用鍬柄拄了身體,向那邊看去。

普列像是不認識了王椿熠,盯住他看。才幾天不見,老朋友變得那麼陌生。腮幫子和眼睛都瘦得塌陷下去,加上長長胡子上結的白霜,還有拄著鍬柄的疲憊身體,看起來像是個呆滯的老人。

要是在城裏看見這樣的王椿熠,一定會認不出來的!普列歎口氣,走過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把鍬從王椿熠手裏抽出來,跳下坑使勁挖了起來。

棺材是用農場裏翻找出來的木扳釘的。不大,但足夠盛下於大爺瘦小的身體,潔白的樺樹木質,晃得人眼睛直想流淚。王椿熠抱起輕飄飄的大爺,慢慢放進去。大爺的身體硬得像根幹燥的樹段,青灰色的臉,安詳如雕刻成的一般。

最後一鍬土覆上,大簸箕和來娣的哭聲回蕩在空曠的雪原。王椿熠擺擺手,讓大胡子帶她們回去。

“老列,你怎麼來了?”王椿熠疲憊的站著,點一支煙。眼睛看著墳頭。一口濃重的霧從嘴裏呼出,轉瞬被寒冷的風吹散,分不清是煙還是熱氣。

“本打算,來了就先揍你一頓!”普列把手伸進懷裏,好象很費勁的樣子,半天掏出獸牙項鏈,遞給王椿熠:“肖影走了,她說再不回來了。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王椿熠沒說話,抬頭看了看天空。冬天裏難得的晴朗,風把雲驅趕得幹幹淨淨,天很藍,深遠透明。身體裏像被抽空了,心已不知道疼,他覺得自己隻剩下個軀殼。

“孩子,我的孩子,”椿熠像是在問天空:“我的孩子呢?”

“孩子,”普列眼淚流下來:“流產了……”

沒人記得喝了多少碗,普列晃蕩著身體去拿酒,箱子裏隻剩下最後一瓶了。屋子裏滿滿的,都是兩個人嘔吐物散發出來的沉重氣味。酒,其實已經喝不下去了,身體不再接受那猛烈的刺激,喝進一口,過一會就哇的噴吐出來。

卻還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王椿熠一頭紮在桌子上,插著蠟燭的酒瓶子被碰翻倒,屋子裏一片黑暗。來娣趕緊擦燃了打火機,換上根蠟燭……這已經是第五根了。

“睡覺吧,哥們,”普列舌頭轉不過彎了,音拖得很長:“明天早上跟我回城……好好歇幾天。”

“回城?我……不回去,我要上山!”王椿熠起身,腳下被那些嘔吐物一滑,撲通摔倒,手撐在摔碎了的瓶子茬上,血射了出來。舉到眼前看看,卻不覺得疼,冰涼的,很舒服的感覺。

“東家,別這樣啊!快起來!”大胡子從炕沿上跳下來,雙手伸進王椿熠的腋窩,使勁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那邊來娣早跑進灶間,扯了半塊蒸饅頭時墊底的紗布。

王椿熠被大夥抬到炕頭,那裏原本是於大爺的位置。他不住的來回翻著身體,撕扯開衣服扣子,手上流出的血把炕頭塗抹得鮮豔。滾熱的炕,像要把他燒掉。

孩子、孩子!一聲聲喉嚨深出擠壓出來的呼喊,把大夥的心都揪得疼。

手被誰抓住了。紗布一圈圈的纏上去,連同眼淚。王椿熠使勁睜開眼睛,昏暗的燭火下,那個低頭給他包紮的剪影,不正是肖影嗎!怎麼又留起上學時候的短發了?王椿熠一把抓住給他纏紗布的手臂。

這手臂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結實粗壯?肖影是軟的,身體的每處都綿軟,連說話聲,都軟得像是睡夢中的囈語。

王椿熠不及細想,一把把來娣拉進懷裏。他怕肖影再離開,他怕自己追不上她。

大簸箕趕緊起身,拉起大胡子和普列,往她的小屋子裏去。普列站那晃蕩著身體,看了一會炕上的椿熠。唉!一聲粗重的歎息,跟著大簸箕去了他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