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了。歡樂和大壯、劉柱三個人,跟著衛方和桑田來到樓上小會議室。
到了會議室,衛方親自倒三紙杯水放到桌子上,然後說:“先喝點水,平靜平靜。”歡樂他們接過了水,一臉的抵抗情緒。這時,衛方看了看桑田,然後說:“桑科長,讓他們先說說條件吧。”桑田點點頭。“說吧,要本著解決問題,胡攪蠻纏是不行的!”衛方看著歡樂說。
這時,歡樂放下紙杯就說:“俺也沒啥大要求,就是俺娘的醫療費要全免,將來治病醫院得包下來,另外再加上精神損失費。你們按規定給吧!”說罷,端起紙杯又喝起水來。
衛方給歡樂、大壯、劉柱散了煙,自己也點上,然後才說:“老賈,你這條件提的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誰能把你娘將來的病都包下來?你精神損失什麼了?要說出院後的營養費可以考慮的,但那也有規定。你再想想,也可以找律師問問,明天這個時候再來這裏,行嗎?”
歡樂沒想到衛方突然會變臉,會這樣說,一時摸不著頭腦了。但他聽衛方說話態度堅決,就不情願地說:“那好吧,我們再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們回話。”
考慮了一天,歡樂還沒弄清衛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晚上,他找個僻靜處,又給衛方打了個電話。衛方說:“老賈,我給你露底吧,醫療費全免有可能,出院後給點營養費也是有先例的。包你娘這一輩子治病說不通,精神損失費更不要提了。但一切,都必須在認定張青的手術是醫療事故的基礎上。”停了一下,他又說:“你對出事故的醫生就沒有要求了嗎?如果醫生沒有責任,你的一切要求都是沒有根據的。你明白嗎?”
歡樂聽著這話,突然明白了,就說:“嗯,我知道了。他收了俺的錢,還出這樣的事故,他能沒有責任嗎!這都是他的錯。”他還要說什麼,衛方就打斷說:“就這樣吧,你想好了,明天辦公室說。”
這一夜,歡樂心裏特別矛盾,鬥爭得特別激烈。
到後半夜他還像飛到地上的魚一樣,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媳婦王儉也跟著他翻過來翻過去的,實在受不了,就生氣地說:“你翻烙饃一樣,不讓人睡了?”
歡樂反而坐起來了,一邊摸煙,一邊說:“從衛方話裏,我聽出來他是要利用咱把張青整倒,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呢?”王儉聽罷,有些不耐煩,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然後說:“咱管這麼多事幹嗎?錢也送了,手術反而出了事故,花錢不說,娘還活受罪。咱隻要公道,別的事咱不管!”
歡樂吐了口煙,自言自語地說:“如果自己不按衛方的話去辦,可能事情就處理不好。”
王儉聽後,也坐了起來,靠在床頭,動起腦子來。從心裏說,她是不願意張青倒黴的,她知道張青不可能使壞心把手術做成這樣,但這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想了想,她歎口氣,說:“這事也不能隻是咱的錯,那姓張的要是把咱當回事了,手術也不會是這樣啊,娘也不會受這罪了。”
歡樂聽後,就說:“咱保他,可誰問咱呢!既然這樣,那咱就是昧一回良心,也不能這樣便宜醫院這些人。再說了,這事是他先不仁的,興他不仁就興咱不義!”
快天亮時,歡樂又想起一件事,這些天聽說那個洪主任是宋院長的老婆。這中間,肯定還有彎彎呀。張倒了,那洪自然就可以提正主任了。衛方啊衛方,別看你對我這樣好,但你看來也不是啥好人,俺現在就是你的一把劍。劍已拔出,不出手也不行。歡樂心裏又有了主意。
歡樂來到院辦小會議室時,宋院長、衛方、桑田都在那兒等著了。坐下後,宋一民就說:“老賈,想好了嗎?說說吧,得本著解決問題的原則。”
歡樂看了看衛方,低著頭就說:“想好了,俺也問律師了。俺的要求也不高,一是要處理張主任,他收了俺的紅包還做出事故了,太沒醫德。”這時,衛方打斷他的話說:“老賈,這可不是胡說的啊,胡說可是要負責任的。他真收了你的紅包?”
歡樂仰起臉說:“那還有假,俺親手送給他的兩千塊錢!”宋一民突然嚴肅起來:“真有這事?太不像話了!你有證據嗎?還有什麼要求,都說完。”
歡樂喝了一口水,猛地咽下,然後說:“俺娘的醫療費要全免。然後在醫院給俺找個工作,為這事,工地上的工作俺也丟了,將來也沒吃飯的地方了。要不然,就賠俺十萬塊錢。娘就是出院了,病根也落下了,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呢!”
衛方一聽,吃了一驚。這個賈歡樂,怎麼想的,要在醫院給安排工作?宋一民聽後也吃了一驚,他說:“還有商量嗎?看你這條件隻有上法院去解決了!”歡樂一聽宋說硬話嚇他,也不示弱,想了想就說:“官司俺不打,我就天天讓那些農民工兄弟來醫院,啥時解決啥時走。不信,你試試。反正現在是和諧社會了。”
談判進入了僵局。衛方就虎著臉說:“老賈,你怎麼這樣說話呢?你先回去吧,好好伺候你娘。你的要求我們再商量。”
宋一民也說:“老賈,你冷靜一下,先回去吧。我們再商量。”
事情的處理,也是出歡樂的意料的。
第二天,醫院答複他:院裏將對張青作撤職處理;住院的醫療費全免,直至出院;歡樂可以到太平間做看管人員,身份是臨時工。
這個結果對歡樂來說是大失所望的。下午簽了字後,大壯和劉柱他們聽說處理好了,歡樂還成了醫院裏的人,都很吃驚,說晚上要來醫院給歡樂賀賀。歡樂拒絕了。他現在心裏其實很難受,他覺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把張青搞撤職了,是趁機敲詐的小人,這是昧良心的事。簽過字後,他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
天黑下來了。他一個人來到醫院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要了兩隻豬蹄和一盤炒青椒,一瓶古井酒。快喝半瓶時,大壯和劉柱竟找了過來。
劉柱大聲說:“叔,你真不夠意思,成了醫院人,自己喝酒偷著樂!”又點了兩個菜,上了一瓶酒。
兩瓶酒快要喝完的時候,歡樂真的喝醉了,他突然抱頭大哭起來。大壯就勸他,越勸他哭得越凶。劉柱正要勸時,歡樂突然直起頭,伸出兩隻手,在自己臉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開了。
大壯和劉柱拉住了他兩隻手,歡樂邊用力掙著,邊大哭起來:“我不是人啊!我怎麼為自己能做出這樣下三濫的事啊!他媽的,我也隻配跟死屍在一起了啊……”
四
一年過去了。歡樂在醫院成了名人。
這其中有幾個原因。一是,因為他,張青被拿掉了主任,宋一民的老婆洪揚升上外科的正主任;老院長退休,宋一民提成了院長,衛方也被提拔為分管後勤的副院長。二是,歡樂脾氣好,拐著腿在醫院走來晃去的,見到誰都一臉的笑。再者,他在工地上幹過十幾年,也做過裝修,手藝不錯,不少醫生家水管什麼的出了問題,都讓他去修過,他從不要什麼回報,總是說著感謝關照之類的話。
但歡樂的麻煩也來了。不僅醫院裏那些醫生、護士家的事幹不完,而且來自老家的事也接連不斷。四鄰八莊的鄉親都知道歡樂成了醫院的人,誰家有個病人要來市醫院看病,都找他。這些事,不幫吧,他抹不開臉;幫吧,自己就是一個太平間看死人的,沒權沒啥的,都得覥著臉去求人家。有時,還得起早去排隊掛號。他尤其怕老家來人要看外科。因為看外科雖然他不會去找張青,但也極有可能會碰到他。那件事後,他都躲著張青,有次看見張青向他走來,他就急急地轉彎想繞過去,結果走得急,沒有看路,竟把一個病人碰倒了,差點鬧出事來。
這天,天還沒有亮,大壯就帶著他老表和他姨來到了歡樂住的那間小房。歡樂聽到敲門聲和雞咕咕叫的聲音,知道老家又來病人了。老家的人最講禮數,從不空手來找他。雞、鴨、雞蛋、鮮玉米、鮮紅芋都往他這裏帶。歡樂不收下不行,收了,他自己也不吃,總是想辦法送給醫生或護士。雖然因為紅包事件大家都防著他,但這些土產是不犯啥事的,大家也都樂意接受,何況歡樂那一臉的真誠,不容你不收下。
歡樂讓大壯他們進屋,問了問病情,見也是食管那兒不順當,吃不下飯,就知道八成也是得了食道癌。他們村前有一條河,河上遊有一個黃板紙廠,河水黑得醬油一樣,村裏已經有十幾個得這病的了。歡樂明白了八九分,就對大壯說:“你先去排隊掛號,等會兒我帶大姨去檢查。”
大壯就說:“你都成這醫院的人了,跟院長又是好朋友,還要排隊啊?”歡樂就苦笑著說:“唉,咱農村人到死也成不了人家院長的朋友,你不排隊他不排隊,這老百姓還有個公道嗎!”
大壯笑了笑,然後說:“好,我去排隊。你倒充起大尾巴驢了!”
檢查結果出來了,歡樂領著大壯拿著片子,去外科找醫生。他進了樓道就碰到了張青,歡樂想躲,張青就笑著說:“老賈,老家又來病人了吧。可需要我幫忙?”歡樂不好再說什麼,就順坡下驢地說:“正要找你呢!”張青就笑了:“好啊,誰叫咱是朋友呢!”歡樂紅著臉跟著張青來到辦公室。
張青仔細地看了看片子,然後說:“食道癌,Ⅳ期了。最好保守治療吧。別再弄出個事故來!”歡樂知道他話裏帶刺,但隻好裝作沒聽見,就問道,“張醫生,你看這病,還要動手術嗎?”張青就說:“這病最好保守治,你們商量商量吧。”
下了樓,歡樂叫大壯把他老表叫過來。三個人商量起來。歡樂說:“這病是晚期,動手術得幾萬塊,也不保證會有好結果。我娘也不一定能熬過這個冬天了。你們看吧。”
大壯就說:“老表,姨這事你得拿主意!”大壯的老表歎了口氣,就說:“唉,娘的命苦啊,又沒有殺人放火的,咋得這病呢!我也不是疼錢,可我怕娘受不了那開膛破肚的苦啊。”他這麼一說,大壯和歡樂就明白了。
歡樂說:“這樣吧,老姨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太好,還是保守治吧。”三個人唉聲歎氣了一會兒,最後大壯的老表說:“唉,那就保守治吧。我回家把最好的東西買來,讓娘多嚐幾口,也不枉活這一輩子!”
送走大壯他們,歡樂就來到了太平間。昨天晚上剛送進來一個人,是一個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年輕人。頭都摔扁了,鼻子眼的不分,弄到醫院就死了,現在就放在太平間。他本來想一早就去,想用熱水把那人臉上的血汙擦洗一下,總得讓他光頭淨臉地走啊。
進了太平間,歡樂倒了點熱水在盆裏,濕了毛巾,慢慢地給這人擦起來。邊擦邊想,這農村人啊,命真賤,說死就這樣沒頭沒臉地死了。生了病也得不到治,比如大壯他姨吧,這樣的老人,死前能到大醫院檢查一下,命就算值了。這是啥話啊。這時,他又想到自己的娘。昨天媳婦打電話來,說娘已經著床,都不能下來了,說不定月把半月的就得走。想到過裏,兩行淚兀自流了下來。
這天晚上,歡樂吃過飯,點著煙,無所事事地在醫院裏晃著。突然,手機就響了。他一聽是衛方的,連忙說:“衛院長你好,有啥吩咐啊?”衛方聲音很低地說:“沒啥,不少天沒見你了,你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點小事!”
歡樂猛吸了兩口,就把煙丟了,拐著腿向院辦樓走去。每次接到衛方的電話,他都很激動。現在衛方是副院長了,自己就屬於他管,自己能到醫院來又是衛方一手辦的。他對衛方的為人雖然有看法,但是在人眼皮下,他還是百分之百地靠著他,忠誠於他。歡樂有自己的打算,他做夢都想自己能成為醫院的正式工,那樣他就真正成為城裏人了。這是每一個農民的夢想。城裏的大樓都是民工蓋的,但民工真正能住上的有幾個人啊?就說這醫院吧,也是民工蓋的,可大多數民工,想死在這裏都不可能。所以,想成為醫院正式工,就像太陽一樣,一直召喚著歡樂。他想,隻要能成為正式工,做什麼事他都願意,隻要不讓他殺人放火。
可要成為正式工太難了。他曾看到一個護士為了從聘用工轉為正式職工,天天在宋院長辦公室門口哭。他也聽說,醫院內部是有明碼標價的,轉正式工大約十幾萬呢。他知道自己沒有錢,但他覺得衛方就是自己的希望。自己昧著良心把張青告了,衛方才當上副院長,宋院長的老婆才當上正主任。但這一切都不能說,隻字都不能提。衛方、宋院長都心知肚明的事,要是說破了,可能自己還會被找個差錯趕走呢。他一邊上樓,一邊想著。
到了衛方的辦公室,衛方就讓他坐下。他正要開口說什麼,衛方就嚴肅地說:“老賈,我交給你辦件事!但你得保證,這事不能走漏任何風聲。”
“好,好!衛院長你說吧!”歡樂也緊張了起來。
衛方遞給他一支煙,然後說:“老城區篩子市15號是個小院,三間正房,兩間偏房。明天你去,以你的名義租下來,就說是給兒子結婚用的。”歡樂一臉疑惑地說:“我沒有兒子啊!”
衛方不高興了,聲音嚴厲地說:“我說是名義。”“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安排吧!”歡樂趕緊謙恭地說。
“租下來後,你請假,就說回家看你娘。然後你拿著圖紙去找裝修公司的人來裝修,就說給兒子裝新房。裝好了,把鑰匙送給我。這是錢。”說罷,衛方把一個鼓鼓的大信封遞了過來。臨出門時,衛方又囑咐道:“把這事辦好了,不會虧待你的。要是走漏了風聲,後果你也知道!對了,這些天平時不要開手機,有事再打電話找我。”
歡樂立即說:“這個你放心,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你是我的恩人,我都靠著你在這兒混生活呢!”
第二天,歡樂就向後勤科請了假。他把自己的門鎖好了,關了手機,打上出租車,就奔城區篩子市那裏去了。
院子在巷子的盡頭,不大,但牆很高,裏麵有一棵大桂花樹,長滿了半個院子。果真是一處安靜、私密的地兒。
歡樂找到房子的主人,以兒子結婚的名義,每年三萬的租金租了三年。給衛方彙報後,衛方很滿意。於是,他又來到裝修公司,拿著圖紙,說兒子在外地工作,馬上要調回來結婚,就按這個圖紙裝修。裝修公司核了價,說了工期。歡樂又給衛方打了電話,得到認可後,就立即開始了裝修。
半個月後,房子裝修好了。歡樂沒有請保潔公司,而是自己花兩天時間,把裏裏外外都收拾得淨爽後,才把鑰匙交給衛方。衛方誇了他幾句,最後說:“這事辦得不錯,但要記住不要給任何人說,以後你也不許再去那裏了!”歡樂忙保證著說:“衛院長,你放心吧!這事就爛在我肚子裏了。”
“那就這樣了,你該如何幹還如何幹,我不會虧待你的。”衛方說完,就起身,想出辦公室。這時,歡樂有些為難地說:“院長,我有件事還得麻煩你。”
衛方看了看歡樂就說:“說吧,啥事?”
歡樂就說:“我還得請個十天半月的假,我娘可能不行了,這次回去估計得發喪了。”衛方這才出了口氣,說:“這事啊,你明天再寫個請假條,回去吧,好好地把老娘送上路。得了這病,誰也躲不過的!”說罷,衛方掏出兩百塊錢遞過來,“給老人買點東西吧,這是我的心意!”
歡樂不接,隻是感激地說:“情俺領了,錢不能收!”衛方就說:“收下吧!咱們也是同事呀!”歡樂拗不過,就接了過來。
兩天前,歡樂就接到媳婦王儉的電話,說娘不行了,就是在鎮醫院等死了,要他快回去。他還是把衛生全收拾好了,交了鑰匙才準備回去的。
到了鎮醫院,果真娘不行了,已經認不出來他了。歡樂就哭著腔說:“娘,我回來了!你可別嚇我啊!”
喊了半天,老人醒了過來,睜開眼,看了看歡樂,一歪頭,就走了。
五
歡樂料理好娘的後事,媳婦王儉就說也想來城裏。
現在,天也入冬了,地裏也沒有農活了,她一個人在家也悶得慌。歡樂就答應了下來。兩個人一起來到了醫院。
可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麻煩事。歡樂剛走到太平間,就見幾個戴著孝的人圍著老王。老王也在太平間,比歡樂早來了幾年,兩個人輪著班。歡樂心想,這人都到這裏來了還能發生什麼事,總不能詐屍了不成。當他走近時,見一個人正拉著老王推搡。他就說:“這是幹什麼?打起人來了?”
這時,一個人就問歡樂:“你是幹什麼的?”歡樂看這人還怪橫,就說:“我就是管這太平間的!”兩個人便把他圍住:“好!這事不是他就是你幹的。”歡樂急了,就正色說:“什麼事啊?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
那人把他推了一下,歡樂拐著腿,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就有人說:“我們人都死了,你們還偷他身上的錢,你們還有點人味嗎?”歡樂這時才明白,死的這個人肯定是車禍或什麼原因暴死,有可能身上裝著錢。以前,聽說老王也幹過這樣的事,可自己從來沒有幹過。他一手扶地站了起來,然後說:“你們不要胡來,我們幹的可都是看死人的活,這是積德的事。我今天剛在老家給老娘發過喪回來上班,碰了我,你就不怕再晦氣?”
人們一聽,他是剛回來上班,就又去圍老王。歡樂走出人群,就給保衛科桑田科長打電話。
人被帶到保衛科了。歡樂點著一支煙,歎著氣想,這真是邪了門了,剛回來就遇上這倒黴的事。晚上回家,媳婦做好飯,歡樂也沒吃幾口,便躺下來休息了。這些天他確實累了。媳婦是第一次在這小床上睡,翻來倒去的睡不著,歡樂也睡不沉,罵了句,你詐屍呀。快到天亮了,才沉沉地睡去。
老王被那人一鬧,也請假了。歡樂說不出什麼,自己請假一個多月了,也該老王休息幾天了。他一個人就守著太平間。娘走後,歡樂也丟了魂一樣,無著無落,沒有精神。
這天,他正在那兒打盹,一個人進來了。他一看,是東莊的二傻子。二傻子一點也不傻,在鄉下叫傻子的人往往特別精明。他來找歡樂原來是因為他媳婦動了闌尾手術,都花七千多了,醫生還一天一筐地開藥,而且這些藥還都是農合不能報銷的。他是想讓歡樂給醫生說說,少開點藥。歡樂問了病床的醫生,就說:“你先去吧,我一會兒給你找人說說。”
二傻子走後,歡樂鎖了鐵門,就回到自己住處,他是想拎一籃子雞蛋去看一下。因為,以前他與二傻子一起在上海工地上時,二傻子是幫過他的。可他到了住的小屋前,卻找不到了鑰匙,敲門,媳婦也不在。他在心裏罵道,這個破娘兒們,這會兒又到哪裏去了?他便在醫院裏找。
走了幾步,見大門口聚了一片人,他想可能又是出什麼事了,興許在那裏看熱鬧呢。走過去一聽,果真是一片人在大鬧,原來早上這家人剛出生的小孩被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抱走了。他聽說,醫院前些年也發生過產房裏的孩子被偷走的事。這種醫鬧的事,這兩年歡樂看多了,一點也不稀奇,他就轉著圈地找媳婦王儉。可找了半天,還是不見她的影子。他就離開人群,向門診那裏溜達。進了門診大廳,他一眼就看到王儉在專家窗口排隊呢。他急拐著腿走過去,一把抓住王儉的胳膊往外拉。
出了大廳,歡樂厲聲說:“你排隊幹啥?”
王儉不理他的話,而是問:“你找我弄啥?”歡樂說:“找你開門,我鑰匙忘了拿了!你排隊幹啥?”
王儉就不再理他,一個人徑直朝住的方向走。歡樂腿拐著走得慢,王儉開了門,坐在床沿上,他才進來。“你排隊弄啥哩?”歡樂又問。
王儉不耐煩地說:“那是排錢!排個號,能賣十五到二十塊錢呢!”歡樂一時愣了,他回過神來才明白,原來媳婦去倒弄號了。
這事,他原來回去時給媳婦說過,沒想到她真有記性,剛來幾天就倒弄上了。歡樂覺得這不應該是她幹的事,賺病人的錢,心不安。就大聲罵:“你個破娘兒們,以後不許再幹那事,再去我打斷你的腿!”王儉也不示弱地說:“我一個大活人天天窩在這屋裏挺屍啊,你給我找個工作啊!”
歡樂想想,她說的也是,便沒說什麼,拎著一籃子雞蛋出了門。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靠醫院就得吃醫院,這個理,歡樂比媳婦王儉還明白,隻是他有他的原則。不該掙的錢,絆著腳,他都不會看一眼。歡樂認為老王靠太平間吃死人的錢不地道,人家都死了,還把人家身上的錢搜個精光,不給人家留一點上路錢,缺德。他歡樂有自己的道兒,平時四鄰八鄉的人來找他看病帶的土產、稀罕物,他能送人就送人,不能送人的他就留下。由於他常幫醫生護士修個水管下水道什麼的,醫生護士也幫襯他。哪個病房有可回收的花藍什麼的,都讓歡樂去收。他收後,晚上再賣給醫院門口的鮮花店,有時一個也能賣十塊八塊的。醫院這東西多,有時一天能收十幾個,這散銀子就夠他抽煙喝小酒的了。
今年春節的時候,歡樂又幹起倒騰購物卡的事來。這事應該說是被逼著幹起來的。那天,婦產科護士姚紅碰到他說:“歡樂叔,我這兒有幾張商之都的卡,也沒啥東西買,你看你可能去哪裏給我換點錢來?”歡樂從來沒幹過這事,也不知道如何辦,就搖頭。姚紅又說:“你呀就到超市門口,看人家要付款了,就問他想不想省點錢,你用卡給他付,你給他付一百,讓他給你九十。這樣的事很多,你去試試!”歡樂明白過來,就接過卡,說:“那我試試。”
第二天老王值班,歡樂就來到了商之都裏麵。他在那兒站了個把小時,見真有人像姚紅說的那樣在那裏倒騰卡。自己就試著上前給一個老太太說了,這老太太想想還真同意了。又個把小時的時間,姚紅這五百塊錢的卡就被花了出去。現在醫院收卡的也不少,因為送的人這卡可能也是收的,醫生和護士手裏幾乎都有各種各樣的卡。慢慢地,找歡樂的人就多了。有人指點他,有些商場門口還有專門收卡的,碰上了,就不要一個人一個人地去找人花了。
倒卡便成了歡樂的第二職業。醫院裏有幾十人都找過他。路子熟了,他就給自己留了五個點。醫生護士們找他放心,不顯山不露水,就不斷地找他。當然,這一點,他是誰也不會說的。因為,這比他看太平間的工資還高呢。但衛方給他的卡,他都是百分之百地變現,不僅不留點,反而自己還貼上五個點。
這事也有風險。有一次,歡樂正跟收卡的人在交易,就被商場保衛科的逮了個正著。歡樂一想這又不是偷人家,也犯不了啥法,就說這人是自己的同村人,自己的卡用不完,給他換點錢。保衛科的人這種事肯定見多了,就讓他拿身份證,歡樂真的沒帶,但也叫不出這人的名字來。後來,保衛科就讓他交了五百元罰款。走出商場後,歡樂一想,這倆小子連收據都不開,一準是黑吃了。這世道真是養人啊,啥人都能養得活。
現在,媳婦想倒騰掛號單,他覺得兔子不能吃窩邊草,這個小錢掙了,會被人看不起的,就堅決不同意。但他也管不了媳婦,她是個活人,有兩條腿。媳婦王儉背著他仍在偷偷地幹,而且忙得不亦樂乎。歡樂是心知肚明的,但也沒有辦法,他就想找一下衛院長,聽說燒開水的那個女人走了,能不能讓媳婦王儉給頂上去,也弄個臨時的燒水工。這樣,她就沒有時間倒弄號了。
這天夜裏,歡樂想著如何跟衛方說讓媳婦去茶房的事,突然就想起那個小院來。他便決定去看個究竟。交給衛方鑰匙的時候,歡樂是留了個心眼的,他另配了一套。
快十二點了,他起來,跟王儉說:“我睡不著,出去走走!”自己便出了醫院門,打個車,向篩子市那個小巷而去。到巷口下了車,他小心地走過去,確信裏麵沒有燈光,他就掏鑰匙開大門。可鑰匙卻插不進去,他心裏一驚,知道鎖換了,便急急地退出來。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媳婦已經睡著了,他蜷在床上卻睡不著。他想,這裏麵一定有大秘密。但他猜不透這房子到底是誰用,越是猜不透就越想知道,於是,他決定白天再去旁邊看看。
接下來的幾天,他一有時間就去篩子市。終於,在一天晚上,他看到宋院長一個人從街的那頭過來,他急忙躲開。宋院長拐進巷子十來分鍾,一個女的也走進了巷子。歡樂想了想,才敢肯定,這女的就是婦產科的小魏醫生。他怕被別人看到,就匆匆離開了。又過了幾天,他在巷口的拐彎處,又看到醫院一個女護士進去了,半小時後宋院長也進去了。這下歡樂明白了,這小院肯定是宋院長與女人相好的歡樂窩。知道這個秘密後,歡樂有些後怕。他甚至想到,自己會被人殺了滅口。身上一連幾天都老出冷汗。
害怕是害怕,但這種獵奇的心理攪得歡樂不能安寧。接下來,他一有時間還是老往這裏跑。一個月內,他看到宋院長與五個不同的女人來過這裏。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竟看到衛方也來過一次,而且也帶著一個女的。這次後,他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次也不能再來了,他給自己說,再來一次命都沒有了。也許是心裏不安,也許是看到女人們與宋院長進了小院,歡樂每次回去都特別想要媳婦。每次要的時候,他眼前都是那些進去的女子的形象。媳婦王儉並不知道這個原因,每次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時,她都想,這死人咋的了,比十年前還黏還猛呢。
又過了半個月,歡樂在醫院碰到衛方。他給衛方遞了一支煙,訕著笑說:“衛院長,俺又有事求你了!”衛方那天情緒很好,就笑著說:“啥事,你說吧。”歡樂慢慢騰騰不好意思地說:“聽說,茶房缺個人,你看俺媳婦可能去?給多少錢都行,她老在這裏閑著晃得我眼疼!”衛方想了想,然後說:“明天我問問後勤科,爭取吧。”
晚上,歡樂買了兩條軟中華到了衛方家。衛方很是客氣,就說:“你個老賈啊,我家能缺啥,你還弄這個!”歡樂就說:“這不是心意嗎,俺一個農民能在這醫院活下來,不全仰仗你嗎!給你做牛做馬,俺都是應該的。”
衛方停了一會兒,然後說:“那你明天找後勤科吧。”歡樂心裏高興壞了,就連聲道著謝。
臨出門時,衛方突然說:“這些天,醫院事雜,你可要注意管好你的嘴啊。”歡樂明白了衛方話裏的意思,就說:“我一個看死人的,醫院沒人願意答理我,放心吧!”
回到住處快十點了。歡樂洗了一下,就讓媳婦王儉快睡覺。王儉知道歡樂又想要做那事,就說:“你這是咋了,返老還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