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樂·小說新幹線(1 / 3)

“喂,喂,衛主任嗎?俺是賈歡樂啊,這回俺真有急事求你了呀!”

手機終於通了,賈歡樂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聲音也顫抖著:“工地上出大事了,俺村劉柱的手被機子軋掉了!”

這時,劉柱左手握著自己的右手腕子,跺著腳地喊娘。賈歡樂看了一眼劉柱,罵著說:“又不是頭掉了,別踩著尾巴地嚎,這不是給你找衛主任嗎!”

手機那邊的衛主任聲音也急了起來:“究竟怎麼了?說清楚!”

“他的兩個手指頭給軋掉了,還在地上亂蹦呢!”賈歡樂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看著不停跺腳的劉柱說。

“好!好!俺們馬上就去。你在急診室等著啊!”賈歡樂掛了手機,彎腰從地上拾起劉柱那兩個還在動著的食指和中指,大聲說:“快,快騎摩托帶我去醫院,先把這兩個指頭送過去保護,晚了可就接不上了!你們隨後拉著這個笨蛋去醫院。”

工地在城南,是正在建著的市二院分院。市二院在城中心,工地距離二院有十多公裏。大壯騎摩托帶著歡樂,出了工地後,樂意找了個破摩托帶著劉柱跟了上去。大壯開著摩托,歡樂在後麵大聲地罵著:“開飯時你跑得跟火箭一樣快,這咋成烏龜了!”大壯也不理他,猛一踩油門,摩托冒了一股黑煙向前躥去。歡樂右手摟著大壯的腰,左手攥著劉柱的兩個指頭高高舉起。風帶動的塵土籠罩著他們,再揚起一路硝煙。

進了市裏,剛過一個路口,摩托吱哇一聲停了下來。歡樂向前一衝,差點摔了下來。這時,一個小個子交警向他們敬禮。交警還沒說話,歡樂就伸開左手,劉柱的兩個指頭露了出來。交警伸頭要看個仔細,歡樂大聲說:“警察同誌,求求你了,這是劉柱的指頭,再晚就接不上了!”小個子交警看清是兩個發紫的指頭時,突然明白了,拉了拉頭盔上的帶子,大聲說:“跟上我!”接著,小個子交警的摩托拉著警笛,衝向前方……

歡樂從家裏趕到工地時,飯已經開過了。他正要弄口飯吃,工頭老任就過來了。他遞給歡樂一支煙,然後說:“歡樂,哥平時待你咋樣?”歡樂笑了笑,“俺也不是傻屌,心裏比涼水都清。說吧,任老板。”

老任笑了笑,吐了口煙,開口了,“我的脾氣你知道,我也不繞圈子了,這是五千塊錢,你讓那個倒黴孩子先回家歇著,好了還來工地!”說罷,老任把煙扔了,把錢放在歡樂的麵前。

歡樂皺一下眉,歎口氣說:“任老板,俺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劉柱那兩個指頭,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頂用呢!這次俺回家,他那七十歲的老娘一聽說兒子倆指頭沒了,哭著鬧著要來。我尋思,那老太太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要是真來了,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不還是老板你的事嗎?我就硬當家沒讓她來了。”

“那,你的意思嫌少是吧!我告訴你,賈歡樂,這事要撂到從前,我藥費都不給他付,他得哪涼快哪去!”工頭老任點著煙,猛吸了一口,大聲說。

歡樂看看他,連忙笑著說:“老板,別上火啊。你的汗毛都比俺農村人的大腿粗,你說軋掉的要是城裏人的指頭,那可真不好說了。再說了,現在上頭不是弄和諧社會了嗎?劉柱這小子還沒結婚,是個驢脾氣,他要真是到社保局告了,你可值當捏死他?你捏不死他,那你的損失可就大了去了呀。”

老任用眼盯著賈歡樂一會兒,陰著臉說:“好,你說多少?你可給我看工地四五年了啊!”

歡樂連忙說:“是啊,是啊,任老板你的大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這樣吧,我就做主了,你拿一個數,他要不聽,我一腳把他跺走!”老任想了想,突然站了起來。歡樂一時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坐著沒動。這時,老任大聲說:“走啊,找那倒黴孩子去呀!”

到了工棚,劉柱正躺在木板鋪上,抽著煙呢。見歡樂和老任突然進來了,急忙把煙丟在了地上。“你,你還嫌給我找的事不夠是咋的,這工棚要是著火了,可不是你掉兩個指頭的事了!”老任大聲罵著,意思很明顯,是想給劉柱一個下馬威。

歡樂見這情景,也大聲罵起來:“你這孩子,吸著煙又想啥壞點子,著了火,非燒焦了你!”劉柱坐起來,左手又攥著右手腕子,愁眉苦臉的,一聲不吭。這時,老任從包裏掏出錢,遞給歡樂。歡樂順手往劉柱的麵前一撂,“明天,卷鋪蓋回家先養著,這事就這樣了!”

劉柱看了一眼麵前的錢,哭喪著臉說:“叔,俺這倆指頭可跟俺二十多年了,就這點錢,俺以後咋辦呀!俺不走,我就在這工地上。”

老任看了看歡樂,歡樂瞅了一眼劉柱,就大聲地罵道:“銀行錢多,你咋不去搶啊,看你這孩子的熊樣,就這樣定了!”劉柱看了看歡樂,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歡樂上前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娘還沒死呢,哭啥?恁叔我說話沒卷過舌頭,任老板就出一萬了,我再給你拿一千!”

這時,老任又從包裏掏出一遝錢,數了十張,遞了過來。歡樂還要說什麼,他已轉身走了。臨出工棚門又轉過來說:“讓他寫個保證,從此生死兩清!”

老任走遠了,歡樂低著聲說:“不少了,恁叔我這腿折了才給三千。這要撂到前些年,你是簽過生死合同的,一個子也摸不著!”劉柱點點頭,站起來給歡樂上煙。

歡樂出工棚門的時候,劉柱一臉笑地說:“叔,聽說你回家抓斑鳩了,可是給我補補?”

歡樂扭頭罵了一句,“你想吃斑鳩?吃屎!那是給衛主任抓的,沒有他幫忙,你這兩根指頭早扔給狗吃了。”說過,他拐著左腿,向前走去。

歡樂本想打電話問衛方主任家住哪裏,要把這四隻斑鳩親自送到家的。但他想了幾次,還是決定先用鐵絲擰個籠子把斑鳩喂著,等衛主任來工地時再給他。自己是個工地看大門的,一身土一身灰的,人家肯定不讓進門。再說了,就是真讓進門了,城裏人那房子裏也沒有他坐的地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鄉下人最怕熱臉碰到涼屁股了。

但他還是給衛主任打了電話。衛主任一聽他從家裏抓了四隻野斑鳩,很是高興,第二天就來到了工地。歡樂高興地說:“衛主任,這可真是天然的野斑鳩,俺下網抓的時候有兩個還在配對呢。你看你這些天在工地上操心受累的,回去補補身子吧!”

衛方笑了笑,拍著歡樂的肩膀說:“老賈,我可從來不收別人的東西,但今天,這東西我收了。這是你的真心實意。以後有什麼用得著兄弟的,你盡管打電話!”

衛方是市二院工地的代表。歡樂在工地上幹了快十年,他知道衛是代表甲方的。在工地上,甲方就是標標準準的爺,掌握著工程分包、質量和工程款的撥付,連工地上的狗見了他們都得繞著走,別說建築商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頭了。過去,歡樂在工地上幹活,包括這幾年看工地時,很少能接觸上衛方這樣的人。他常常想,邪了門了,這個衛主任咋對自己這麼待見呢?真他媽像範偉小品裏說的那樣:緣分,緣分啊!

其實,歡樂不知道衛方為什麼喜歡他的。事情得從半年前的一天晚上說起。那天,快十二點了,鋼筋工劉柱偷鋼筋被歡樂瞅見了。他把劉柱弄到門房裏,大聲罵起來:“你個熊孩子,咱鄉下人窮是窮了點,可咱不能丟人,不能做賊啊。你想想,你偷一根鋼筋,那任老板就會在樓上少使一根,這醫院的樓可是病人住的,樓有個閃失,病人都他媽跑不出來!你將來就沒有病了,就不住院了?我給你說吧,人從娘肚裏生,可都得死在醫院裏。興許你將來還要死在這建好的醫院裏呢!”

歡樂那天喝點酒,不停地罵著。劉柱便不停地頂著嘴:“叔,這醫院是你住的?想得美!咱鄉下人有幾個能死在大醫院裏的?有個啥重病,還不是拉回家等死!”

“閉上你的黑墨嘴子!反正咱不能做虧心事。我在這兒一天,就不能讓你們這些龜孫子偷東西,這可是建醫院,又不是建廁所!”歡樂大聲地罵起來。

這時,衛方喝過酒也來到工地上。他也是酒勁頂的,以前從沒有晚上來過工地。他走到門房前,聽到歡樂和劉柱的對話,心裏就想:“這個拐腿老賈,還真是個不錯的人!”

但這一切,一直到現在,歡樂都一無所知。

歡樂來到院辦樓前,樓下一片人正在吵吵鬧鬧的。

他一時也進不了樓,就站在人群外聽了聽。原來是一個腦充血病人死了,家屬認為搶救不及時,挺著屍在鬧。他進不了樓,就給衛方打了電話,衛讓他在門診部等。想著老娘還在院門前坐著,他就急忙走開了。

半小時以後,衛方來了。他看見歡樂和歡樂的娘,就說:“大娘哪兒不舒服啊?”老人就用手指了指脖子,說吃飯不順當,堵半年了。衛方想了想就說:“那你先做食管鏡吧。我到外科給張科長安排一下,讓他看仔細點。”歡樂點著頭,說:“那我去掛號吧。”衛方說:“這麼多人,排到啥時候。走,跟我走!”

歡樂高興得直點頭,拉著娘的手,邊走邊說:“衛主任,那一片人咋那樣鬧呢?”衛方笑了笑說:“唉,現在醫鬧天天有,醫生護士也都膽戰心驚的。看病不是看病,得先看人呀。看有些刺頭的病人,都躲著、推著,飯碗子說掉就掉!”

歡樂聽著衛方的話有些吃驚,他沒想到現在竟會是這個樣子,病人還敢給醫院鬧。

來到鏡像室,衛方進去說了些什麼。出來一會兒就領著歡樂和他娘進去了。醫生開了單子,歡樂去到樓下交錢,他娘就在裏麵做檢查。錢交過,剛上來,檢查就做好了。衛方說:“下午三點拿片子,拿了片子再給我打電話,我找人看。”歡樂感激地點著頭,說著感謝的話。到樓梯的拐彎處,人少了,歡樂就給衛方說:“衛主任,早上來的時候我從家裏拎了幾個土雞蛋,我娘喂的母雞下的。你看,中午我咋給你送去?”衛方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個老賈啊,咋給我恁外氣,留著給老人吃吧!”

歡樂就笑著說:“是你外氣了,家裏有幾十隻雞呢,一天下幾十個,我就是有仨娘也吃不了呀。再說了,這又不值錢,就是個心意,心意!”衛方笑笑說:“先放那兒吧!”歡樂不好再說什麼,就又道了謝,說:“那我下午來!”

讓歡樂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內科張青主任,仔細地看了片子,然後摘掉眼鏡,說:“老人的病不輕呢!”歡樂忙伸過頭,問:“啥病?”

“食道癌,都Ⅲ期了。”張青看著衛方說。見歡樂愣在了那裏,就又說:“不會錯的,你看老人都七十歲了,這手術還做嗎?”

歡樂的頭轟一下,一陣眩暈,這個事實他是接受不了。

站在一旁的衛方這時說:“這個年紀,這種病挺犯難的。手術吧,接下來還要化療,有時反而擴散更快,病情發展得更快。”見歡樂沒有說話,他又接著說:“不過,也有例外,手術後也有活幾年的。老賈你看?”

歡樂搔了搔頭,又看看坐在外麵的娘說:“那我晚上給媳婦商量商量。”張青看了看衛方說:“那就這樣吧,我等你的消息。”

晚上,娘就喝了半碗稀飯,說累了。歡樂就把她安排在門崗房自己的床上,躺下。他說:“娘,我到工地上看看,你躺會兒吧,沒啥大病。”娘點點頭說:“歡樂,別急啊,娘都這把年紀了,進了大醫院,要是醫生說治不了,那就是命到頭了,娘沒啥遺憾的。娘不怕死。”歡樂笑著說:“看娘說的,守著這大醫院還能有治不好的病啊!”說罷,就出去了。

在工地外的安靜處,歡樂打通了鄰居的電話,讓他叫自己的媳婦王儉聽電話。一支煙快吸完了,他再打過去,那頭便有了王儉的聲音。歡樂說:“娘是食道癌,對,就是噎食,這病緊七慢八,估計不好治了。”王儉在那邊大聲說,這病都治不好的,娘都這麼大年紀了可能受不住這些罪,不如買點好的東西,能吃吃幾口。歡樂一聽這話,不高興了,就罵道:“你個娘兒們就知道疼錢,娘寡婦熬兒地把我拉扯大容易嗎?你又是隻不下蛋的雞,咱要錢弄啥!這病有一成的希望,咱都得治!你明天就來,來伺候娘。就這樣定了。”掛了手機,歡樂又點著一支煙,一屁股坐在地上,歎起氣來。

他想,自己快五十出頭了,過去,娘一個人拉扯著他長大,家裏窮,說不上個媳婦,娘整天唉聲歎氣的。快四十了才娶了王儉這個不下蛋的老母雞,這輩子真是窩囊。但他是一個歡樂脾氣的人,日子過得也挺好。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打工,媳婦王儉一邊照顧娘一邊種那幾畝地,日子過得也算寬裕,手裏有六萬存款。再說了,現在農村也都參加了醫保,雖說不能報多少,畢竟能報銷點。

他決定給娘動手術。拿定主意後,他就想給衛方打個電話,這事還得衛方幫忙。一是看可能盡快動手術,二是手術動好點,再者聽說醫院有熟人醫生就不給開那些貴而無用的藥,能省點錢。歡樂在村裏就是有名的活泛人,在工地上也比其他人活絡,所以到哪裏都比別人能多掙點錢,而且活都比別人輕些。

他給衛方打通了電話,衛方說:“媳婦出門了,孩子也不在家,你到家裏來嗎?”歡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了錦繡花園,又打了電話,衛方便到樓下接他。衛方見歡樂提著一籃雞蛋,就說:“老賈,你這人真是,我家可能少這?”歡樂訕著臉笑,“衛主任啥能沒有呢,可這是俺的一點心意,又不值錢。”

進門,坐下來後,衛方說:“想好了?”

歡樂點了點頭:“想好了!不動手術我不甘心。”

衛方也點了點頭,然後說:“那好吧,我給你找張青,手術要動就盡快動!”

歡樂感激得直點頭,說:“衛主任,俺這一輩子都報不了你的恩。俺一個打工的,你這樣待見俺,俺是哪輩子積的德呢!”衛方就笑了笑,說:“我也是農村長大的,咱們有緣分。”衛方給歡樂煙,歡樂不想接,他覺得在人家家裏吸煙不好。衛方也點著了煙,吸了幾口,他才點著了。

吸了幾口,歡樂從褲兜裏掏出一遝錢放在茶幾上,不好意思地說:“衛主任,你看,世道都這樣,找人也得花錢,俺又不認得人,這三千塊錢,你就幫著打點打點吧!”

衛方看著錢,笑了,然後說:“老賈,醫生收紅包這是都知道的,但也不是誰的都收,那是看人的。有錢的病人、公費的病人,醫生就收,有時不收病人還不依不饒呢。可是,對農民,收得不多。再說了,三百五百的,醫生也看不上。弄不好,出點事故,病人家屬一翻臉,這醫生丟人不說,還得受處理。所以啊,你不要送了。”

衛方雖然這樣說了,可歡樂覺得這錢是一定要送的。可能衛方找醫生,醫生不一定要錢,但人家衛主任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幫自己啊。皇上還不白使喚人呢,何況咱跟人家無親無故的。想著這些,歡樂就說:“衛主任,你別讓我作難了,我笨嘴拙舌的也不會說個話,你就幫俺打點打點吧!”

衛方想了想說:“你想想,張青是我的同學,我給他,他要嗎?再說了,現在他也盯著副院長的位子,這會兒特別謹慎。”

衛方與張青是醫學院的同班同學,一年分到醫院,都在外科做醫生,一次醫療事故,衛方受了處分調出了醫生崗位。後來,他到院辦,宋小民副院長喜歡他,他就一步步當了辦公室主任;張青呢,後來就當了外科主任。現在兩個人都在競爭副院長的位子,表麵上是同學,和和氣氣的,內心裏仇敵一樣。

見歡樂沒有把錢裝起來的意思,衛方就說:“這樣吧,我給你安排好,你要想送就自己去送,這樣反而好些。”見衛方這樣說,歡樂就把錢收起來了。臨出門時,他想表達一下自己對衛方的心意,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麼,就突然彎下腰給衛方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衛方也沒有想到歡樂會這樣,就連忙扶著他說:“老賈,你這是幹啥呢!”歡樂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衛主任,俺,俺啥都不說了!俺走了!”

手術的頭天晚上,快到十二點了,歡樂終於找到機會了,今天張青值夜班。張是主任,自己一間辦公室。歡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了。張青見他進來,有些吃驚地說:“你母親沒事吧?”歡樂趕緊說:“沒事,沒事,明天就手術啊,俺心裏沒底,想來問問你。”

“白天,這個都給你說了,還有啥不明白的嗎?”張青說。歡樂靠近了桌子,從褲兜裏掏出個紅包,不容分說地裝進張青白大褂的外兜裏。張青聲音嚴厲地說:“你這是幹什麼?”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掏。歡樂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你,你這是幹什麼呀?”張青看著歡樂說。

“沒啥,就是個心意。現在都這樣,俺不能不懂規矩是吧?”歡樂就是不鬆手。

張青就說:“你呀,你給衛主任是熟人,他介紹的,我還能要不成?”歡樂一聽,立即明白了是張青的意思,他是怕衛方知道了,就趕緊編著瞎話說:“俺給衛主任啥熟人啊,俺就是一個農民工,就是在工地上認識的。俺也給他了,你就別難為俺了!”

這時,張青嚴肅的臉鬆弛了下來,說:“好好,你坐下吧。”

歡樂見張青收下了,就依然站著,沒有坐,他想趕緊離開,怕張青再反悔了。但張青卻並不想立即讓他走,開口說:“唉,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實吧,我們醫生是不願收的。真都是為了病人才收的。你想想,病人上了手術台,誰還想收沒收紅包呢。但不收呢,病人家屬就覺得不放心。唉,現在這世道。”

歡樂就笑著說,“主任,俺理解。為了娘,這也是俺的一片心意。”說罷,歡樂挪動腳就想走。張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說:“好吧,明天你放心吧!”

夜裏,守在娘的病床前,歡樂想眯一會兒,但還是思來想去的睡不著。他想,醫生收紅包這事也真不能全怪醫生,現在世道都這樣了,到火葬場都得送禮,何況動手術呢!不送不放心,醫生不收更不放心,送了心裏又不甘心,轉眼就想罵娘。時間長了,醫生收紅包也成了習慣,可能你不送,他還就真不上心給你看病。雖然那些伸手要紅包的醫生是可恨,但這也都是病人慣的啊,這能怨人家醫生嗎?這人啊,真是賤,這世道壞了也不都是當官的有權的錯,咱老百姓才是自作自受呢。毛主席時代,都不興送,醫生不也是該看病看病,該動手術動手術嗎?

就這樣,他思來想去的,幾乎一夜沒睡著。當然,他心裏也是緊張,他不知道明天手術會是啥樣,動了手術,娘的病又會是啥樣。

快天亮的時候,他走出病房。站在花園旁點著煙,吸了幾口,晨風吹在臉上,他感覺心裏舒服些了。

手術後的第二天上午,歡樂見護士拿著導流瓶中有褐色的液體,便有些緊張。

接著,張青和其他醫生也都到了病床前。一種不祥之感,忽然籠在了歡樂的心頭。當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肯定地判斷是娘手術後出了問題。後來,他才知道手術後導流瓶裏的液體應該是鮮紅的,那是手術後的滲血。而隻有胃液與滲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張青出來後,便對歡樂說:“真對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的淋巴時出了點問題,現在需要再做一個小手術。”歡樂的頭轟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幾分鍾,張青又說:“這次是從小腸處下個導食管,現在這是最好的選擇了!”歡樂還能說什麼呢,隻能同意。這次簽字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心也抖得厲害。娘再次被手術車推走時,她不解地望著歡樂,但她沒有說什麼,她弄不清是咋回事兒。

娘被推出手術室時,歡樂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娘的腹部又被劃了刀口,一根鉛筆粗的膠皮管從小腸中引出。現在她身上有引流管、導尿管、導食管、輸氧管、吊針管、心搏儀管六根管子。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真擔心娘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但娘卻盡力使自己平靜,盡量不把痛苦表現在臉上。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她就是不叫一聲。

接下來的幾天裏,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藥水,嘴裏卻一滴水都不能進。每天,歡樂都要把米熬成米油,從導食管中,一點一點地灌進娘的小腸裏。娘不停地咳痰,再怎麼努力也不能入睡,實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隻是眨一眨眼,一會兒又被痛苦折磨醒。

這些天,歡樂也幾乎很少合眼,兩眼熬得通紅像蠟顴子一樣,人也瘦了一圈。他想,娘的手術肯定是出了事故,出了事故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錢多花了不說,娘可是受大罪了。更讓他想不通的是,張青也收了他兩千元的紅包,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收了錢了,手術咋還這樣不上心呢!這不太不拿俺農村人當人了?想來想去,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當冤頭鱉,他也得鬧。鬧了,至少醫療費可以少點,也出了心裏的這口惡氣。但他又想,如果鬧了,衛方會不會受影響,是他安排人手術的,自己不能做那種過河拆橋不憑良心的事啊。至於張青,他已拿定主意,他覺得你收了我的錢,反而把俺娘的手術做失敗了,讓俺娘受這麼大的罪,告你,俺也是心安理得。

這件事,他一直想不好。本來想給媳婦商量一下,可那天晚上剛說出這意思,媳婦王儉就說:“咱可不能做那缺德的事,看人家張主任天天在病床前,怪上心的!”歡樂聽她這樣一說,心裏罵道,這個不長腦子的娘兒們,人都治成這樣了,不上心,娘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他更吃不了兜著走。他張青不是上心,而是做了對不起良心的事。但最終,他覺得這事還得給衛方透透,免得衛方說他是先斬後奏,不通人情。

手術後的第六天,歡樂給衛方打了電話,說娘的手術可能出問題了。衛方出差在外地,就說回來去看看。當天下午,歡樂正在病房愁眉苦臉的,衛方拎著一箱方便麵來了。他看了看,就示意歡樂出來。他出了門,掏出手機給誰打起了電話。歡樂從他的話中聽出來,是在問關於手術的事。手機掛了,衛方說:“這樣吧,你還先回病房,下班後到我辦公室來。”

歡樂來到衛方的辦公室,衛方正在那裏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見歡樂敲門進來,衛方示意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了幾眼,然後才說:“老賈,實在不好意思,確實是出事故了。你不是給張青送紅包了嗎,他咋還恁粗心呢?”歡樂唉了聲,晃著頭說:“送了啊,這人穿的褂子怪白,心咋恁黑呢。第二次手術多花四千多塊錢不說,可俺娘是遭大罪了呀。我真想劈臉打他。”衛方見歡樂真來氣了,就勸著說:“也不能這樣說話,手術事故是往往有的,稍不注意就會出事。我不是出了點事故,就被從醫生的崗位上拿下來了嗎?不過,我也因禍得福了。”停了一下,衛方又接著說:“你準備咋辦吧?”

歡樂望著衛方,過了十來秒鍾才突然說:“俺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俺也鬧,工地上民工可都是俺的哥兒們,俺發一句話,能把醫院給鬧翻了。”

衛方突然繃起臉說:“不能魯莽,但有些事,你不鬧點動靜,還真引不起重視。你看著辦吧,但我隻是勸你不能魯莽,凡事要有理有據。再者,就是將來鬧起來,要是院裏讓我出麵了,你可得給我麵子,聽我的!當然,我不會虧了你。”

歡樂似乎聽明白衛方話中的意思。走出衛方的辦公室,歡樂還在想,衛方這樣說話是為了幫自己,但他也有他的主意,作為醫院的主任還鼓勵他鬧,這裏麵肯定有什麼目的。究竟是什麼目的呢?歡樂想不出來,但他也不願意多想,他想隻要對自己有利就行,至於你們醫院七七八八的事兒,咱神小也問不了你們天宮的事。

第二天早晨剛上班,張青帶著幾個醫生正在查房,剛查到歡樂娘這個病床,副主任洪揚就匆匆進來。她附在張青的耳邊說:“主任,院辦讓你立即去一下!”張青心裏一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急忙走出住院部。當他快到院辦大樓時,就看見前麵有五六十個民工模樣的人在那裏起哄,還舉著一條橫幅標語。

他突然想到歡樂,肯定是賈歡樂為了娘的手術問題鬧了起來。再向前走幾步,才瞅見標語上的字:還我娘健康,保衛人權。

看了標語,張青突然想笑,但又想哭。這農民要是鬧起來,還真不論套路。這醫療事故咋給扯上人權了?但他想,如果此時他走過去,被這些民工看見了,那肯定脫不了身,就急忙掉過頭,準備從生化樓繞過去,然後從後門進院辦大樓。進了樓梯,他聽見下麵那一群民工,舉著拳頭,一陣陣地喊著什麼。他心情糟糕透了,真沒想到,這種平時最怕的事,竟落到自己頭上了。

張青進了院辦小會議室,見副院長宋一民、院辦主任衛方、保衛科長桑田都坐在那裏。宋一民見張青進來了,就示意他坐下,然後歎了口氣,說:“你看這事鬧的!張主任,你說說這起手術究竟是咋回事,存在不存在事故問題?唉,現在的醫院啊比過去戲園子都熱鬧,他媽的誰想來鬧誰鬧!”

事已至此,張青隻得如實說了。他強調了當時是想把病灶處理得幹淨些,把病人胃壁上粘連的淋巴細胞也給處理了一下,不想碰到胃壁了,導致胃漏,又做了第二次手術,下了導流管和導食管。應該說手術是出問題了。

宋一民邊聽邊搖頭。待張青說完後,他才開口說:“你看這事,這病人虧得是農民,不清楚這些,現在病人情況如何?要盡力保證安全出院!如果再有個枝枝杈杈的,那就不好收拾了。”見張青一臉的懊喪,宋一民停了一下,又說:“事情很清楚了,你暫時先不要上班了,以免這些民工情緒控製不了,出什麼意外。這事,衛主任、桑科長你們先跟病人家屬接觸一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訴求。全國的藥材會議馬上就要在咱這兒開幕了,一定要妥善處理!過程及時彙報。”

保衛科長桑田到了人群,要求病人家屬上樓商量。這群人不但不理他,而且喊得更凶了,非得讓院長來親自接見。半個小時過去了,見桑田還沒有上來,衛方就下去了。來到人群前,工地上的人大多見過他,就安靜了下來。衛方沉著臉說:“鬧有什麼用,事情總得商量解決吧!病人家屬和代表上樓吧,我們先商量。其他人都離開醫院!事故的事歸事故的事,幹擾正常工作可不行。”見人群依然沒有散的意思,衛方就對歡樂說:“老賈,你是明白人,讓他們都走!”

歡樂這時才轉過身子說:“都回工地去吧,處理不好你們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