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工頭兒(3 / 3)

老四和欒正傑正在喝酒的時間,毛孩打老四手機說,找不到小房了,打電話也不接。欒正傑就說,“今天不喝了,工地上少人是大事,你快去工地吧。”老四出了洪福酒樓,他正在想這小房到哪兒去了呢?這時,趙工打來了電話,讓老四到總公司胡總的辦公室。老四預感這事估計跟小青有關,就急急地去了。

到了胡總的辦公室,見小房堆在沙發上說著什麼。胡總見老四來了,就對老四說,“把他領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老四連忙陪著笑臉說,“胡總,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胡總把一張紙遞給老四,然後說,“你看看!”這時,趙工就說,“這是小青的辭職信,寫得明明白白的是自願走了,你看這不是紅手印嗎?”老四看了看,就明白了。這事,你小房再在這裏鬧也是沒有用。於是,他就對小房說,“走吧!小青寫得明明白白的,你給胡總要哪門子人。自己的媳婦自己找去。”小房先是不動,後來還是被老四拉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房也失蹤了。老四急啊,但急也沒辦法,一個長著兩條腿的大活人,也捆不住他呀。但他還是擔心。五天後的夜裏,小房來到了老四的住處,見了老四坐下來就哭。小房回來了,老四就放心了,他知道隻要小房不出事就行,小青肯定是跟上胡總了。老四把小房罵了一頓,小房才說出真相。原來,他跟蹤胡總,終於在郊區一棟別墅裏看到了小青。他被保安打了一頓,胡總才讓他進去。小青把兩萬塊彩禮錢給了小房,還給了五千塊的利息,然後就說一刀兩斷。胡總最後也甩給他兩萬塊錢。同時,甩過來的還有一句話:你再敢來這裏,我就讓你永遠消失!

老四聽小房說完。吸了支煙,又吸了支煙,然後說,“你走吧!不要在商城了,不然,你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小房就嗚嗚地哭。老四就罵道,“你還是個男人嗎?那個賤人就是回來,你還敢要嗎?有這兩萬塊錢,回咱龍河灣,啥黃花大閨女找不到啊!”

陽光世紀城這次分三個標段,一下開標12棟,近10萬平米,每個標段4棟,但投標的有11家建築公司。當然,這11家中有實力的也就6家,但這6家也會使競爭十分激烈。尤其,人們都知道陽光世紀城的胥老板是從新加坡來的,聽說相當有實力,而且工料全包,建設中就不會有太多的麻煩,即使利潤少點大家也會極力去爭。由於父親的事讓欒正傑心情不好,他本來對投標並不報太大的信心,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投的。中了就幹,中不了就休息一段。但投標前,東州一建、華南二建、成大建安、北方四建、商城一建5家公司都分別找到他,要與他聯合抬標。

因為是大家抬的,你中標了就要拿出一些利潤分給這幾家公司,當然得按抬高的比例。這也是建築這個行的行規,不然沒誰給你抬高。問題是,這裏麵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誰都想中標,就是價格低點中了,也畢竟比沒中標,分點抬標費劃算。雖然大家說好了要比正常預算價高1—5個百分點,但誰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這樣做。其實欒正傑不想這樣做,現在他覺得人隻能掙自己應該掙的錢,錢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有定數的,不能強掙,強掙也不一定能掙到,就是掙到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想,自己就是要做莊中標,也不會抬價的。但他為了能在這個行裏混下去,還是答應了來找他們的公司參與這件事。當然,這也是他做的兩手準備:他不準備抬,真中上了無非給其他幾家一點錢;要是別的公司準備騙他,他中不了標,也可以得到50萬。

許多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就在他準備投標的前一天,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前兩次他沒接,第三次接了,對方是一個女的,說自己是新美國際公司的,要見他。欒正傑聽罷,吸了支煙,最後還是決定去了雅蘭茶吧。

見欒正傑的是新國國際公司的江總。她開門見山的給欒正傑說,“欒總,聽說你想參與陽光世紀城項目?”欒正傑笑了笑說,“標書做好了,準備投標。”江影笑笑,然後說,“我們也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如果讓你做這個工程,我們做筆交易如何?”什麼交易?欒正傑心裏一驚,但立即明白了八成,他想肯定是與胡總有關的。他吸了一口煙,也笑笑,然後說,“江總說的,我不太明白。”江影又笑了笑,然後從手包裏拿出一張紙,放在茶桌上,用右手食指推給欒正傑。欒正傑看著江影,但江影並不說話,隻是兩隻眼盯著他。他看了看推在眼前的紙片,抬眼時正與江影目光相碰。江影再次笑了笑,然後用食指把紙片拉了過來,收回手包裏。欒正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表情僵硬得很。

這時,江影端起茶杯,她並沒有喝,而是端在空中,盯著欒正傑的兩眼,聲音很低的說,“我不要你現在回答,明天中午給我回話。不過,有一點要提醒欒總,你做不做沒關係,但要是給我走了風聲,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後果,我想你是知道的。”說罷,抿了一下茶杯裏的水,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欒正傑回到家裏,就把自己關在住處。飯也不吃,就隻抽煙、喝酒和水。從下午到晚上,現在天快亮了,屋裏煙霧重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不停地大口吐氣。城市鍾樓又一次敲響了,聲音雖然隔著玻璃,但那拖著長音的響聲還是傳到了屋內。欒正傑突然站了起來,把手中的酒瓶猛地往茶幾上一摜,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和玻璃。隨著一股清新的風吹過來。他長長的吸了一口,然後罵了一句:是你先不仁的,也別怪我不義!

水晶宮洗浴會館是欒正傑的老去處。他一進門,服務生就把他請進了一個單間。欒正傑很快把自己脫幹淨,趿著拖鞋走向池子。他進了池子,感覺水熱一下子從下到上漫過全身,感覺舒服極了。很快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他的心思依然在對江影和胡總身上。他突然覺得胡總這些年對他太不仁義了,從他身上剝了一千多萬,而且在他父親出事時,胡老三還詐了他那麼多錢。你們的心也太黑了吧!但他也知道,他一旦把這些細節交給江影,胡總就有可能進局子,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就會出現問題,新美國際公司就會在商城獨領風騷。但這些事與他欒正傑關係不大了,他並不隻是非要拿到這個標、掙多少錢,更重要的是要扳倒胡總,出口惡氣。當然,做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欒正傑不可能不考慮成本。他想,既然如此了,也要盡力與新美國際較一較勁。

從水晶宮出來,欒正傑三次掏出手機,又都一次次地放進了包裏。最後決定他還是要等江影的電話。坐進駕駛室,他並沒有發動車,而是又點了一支煙。剛吸了一半,手機響了。他知道是江影的。他沒有慌著去接,等鈴聲響了三下時,他才按下接聽鍵。那邊便傳來江影低沉的聲音:欒總,想好了吧!欒正傑憋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說:想好了。停了一下,江影才說:那好,十分鍾後老地方見。

欒正來到了雅蘭茶吧,坐下,點上一支煙,正在要茶時,江影到了。江影坐了下來,對欒正傑笑了一下,然後說,“我知道欒總是費了思量的,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茶上來了,欒正傑端起來,喝了一口。江影看著他笑了一下,然後說,“欒總是個喜歡喝熱茶的人,爽快。那我也就直說了,這次交給你兩個標段,按進度付款,不讓你墊資!不過,你得保證給我的東西也是貨真價實的!”欒正傑笑了笑,把煙掐掉,然後說,“江總放心,我是搞工程的,尺寸的事我還是能把握的。”江影喝了一口茶,看著欒正傑的兩隻眼睛說,“好!開標後把東西給我。不過有一點我要提前告訴欒總。”欒正傑心裏一愣,看著江影說,“說吧。”江影端走茶杯說,“我是很忙的,交給我東西後,以後就不要再找我了,以後我們倆壓根就不認識了。不過,工程的事我會在後麵按約定給你辦得滿意的!”欒正傑笑了笑,望著江影眼鏡片後麵的眸子,爽快地說,“好!”

開標這天,老四正在工地上仔細的檢查著,因為後天就要驗收了。五點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打開手機,欒正傑就在那頭說,“老四,你先到同慶樓訂個小房間,我一個小時後就到!”老四心裏一喜,他知道欒正傑中標了。就立即離開工地,回到住處。到了住處,他換了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打的去了同慶樓。

同慶樓在商城是高檔的酒店,也最有特色。包間要麼十二人台、要麼四人台,中間的房間不多。這主要是為了適合顧客的特點。來這裏的人,要麼是高檔的大聚會,要麼是極要好的人邊吃邊說事兒的。老四要了個小房間,讓欒正傑點了兩個主菜,他又點了兩個主菜,其它的菜就由酒店自主配送了。老四要了瓶古井貢十年陳釀,兩個人就喝了起來。老四知道是中標了,就不再說中標的事,隻顧給欒正傑碰酒。喝了有八兩酒,欒正傑的心情沒有剛來時好了,話也沒有剛才多了,還不時歎著氣。老四摸不清到底是咋了,就試探著問,“欒老板,不是中標了嗎?你咋犯愁了呢。”

欒正傑搖搖頭,沒有答話,端起酒杯,一仰頭喝了。老四想,中標了,那還有啥作難的呢?莫不是資金有問題。墊資幹工程這也是行規啊。他端起酒杯給欒正傑敬了一杯,又試探著問,“是不是資金緊張?”欒正傑點上一支煙,看著老四說,“不是。房地產這行就是四兩撥千斤的事,開發商讓我們墊資幹到出地平,他就可以拿證銷售,甚至不動工都能買樓花。他們收了錢就會開始給我們付錢。我們做工程的,隻要中了標就可以召來供料商,就會有人給咱送料。咱隻要有租設備、拉圍牆的錢就行了。你說錢算啥?不是大問題。”老四雖然也知道些這裏的道道兒,但聽欒正傑一說,心裏就更疑惑了。那到底是為啥長歎短籲的呢?他見欒正傑沒說,自己就不想再問了。端起酒杯,邊給欒正傑邊碰邊說,“我也給你幫不了啥忙,我就再敬你杯酒吧!”

欒正傑喝了這杯酒,想了想,便開口說,“老四啊,幹工程這行,水深得很。有些事啊,你不知道也好,知道得多反而成負擔了。”老四就說,“是啊,是啊,我隻要知道跟著你好好幹活就行了!”兩個人就又碰了一杯。這時,欒正傑說,“老四,這五萬平方利潤咱倆四六分,你四我六!”老四一聽,猛的一驚,他隻想掙自己包的清工錢,從沒想過分欒老板的利潤,何況這幹程也沒有這一說啊。就笑著說,“欒老板,你看得起我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掙我應該掙的,你掙萬萬我不眼黑。”欒正傑望著老四,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後說,“老四,我也不是白給你利,因為我想在老家開個廠,工地的事得你全操心。”老四也喝了一口酒,很認真的說,“操心是應該的,隻要欒老板信任我,分成的事以後再說吧。”欒正傑也笑了,兩隻酒杯咣地一下碰在了一起。

老四幹的兩棟樓土建整體驗收後的第五天,監理公司的陶工給老四說,胡總被雙規了。老四對雙規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是出事了,被政府抓起來了。陶工走後,老四就給欒正傑打了個電話問這件事。欒正傑沒的接老四的話茬,而是在電話那頭說,“老四,我正要找你呢。你盡快回老家再弄來百十號人,陽光世紀城這邊半月後就開工了。”老四還是想問一下胡總的事,就又說,胡總出事了,這邊工地還沒交呢。欒正傑就說,“我們是幹工程的,胡總的事跟你沒關係,你現在就去招人,我這幾天有事外出一次。你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第二天,老四就回到了龍灣。回來的當天晚上,小房來到了老四家。說了一會話,小房就問,“四哥,商城開發公司那個胡總出事嗎?”老四一愣,立即明白了一些,他眼盯著小房問,“啥意思?你老實給我說。”小房低下了頭,點上一支煙,吭哧了好一會才開口說,“有人找到我,給我一萬塊錢,我寫了胡總與小青的事。”“什麼?你,你,你咋做起這事了!”小房膽怯地望著老四說,“誰讓他奪我的小青的,興他胡總不仁,就不允許咱不義了?我還按了手印呢。”

老四猛吸了一口煙,聲音很大的說,“小房,你有種,那是咱鄉下人做的事嗎?你等著吧!”

秋收過後,該走的男人又從田野鄉間走回了城市;散在城市裏做工的男人,還沒到該回來。這時候,鄉村裏的男人比公狗都少。老四要想一次招到百十號人,實在是困難。他在龍灣呆了十天,才湊夠50人。他心裏貓抓狗撓的一樣,因為欒正傑要求他帶百十號人過來。他準備先帶這些人回商城,實在不行的話,再從商城勞務市場上抓點人。

這樣想好了,他覺得應該先給欒正傑打個電話,給他事先說一聲。他拔欒正傑的手機,怎麼也拔不能,一連拔了一天都不能。這時,老四在心裏琢磨了半天,他感覺欒正傑肯定因為胡總的事被牽連了進去。越想越覺得自己判斷有道理,聯想到那天欒正傑他們喝酒時說話,心裏更加沒了底,他不知道欒正傑還能不能出來了。最後,他決定給菲菲打電話,問問情況。菲菲的手機打通了,菲菲告訴他說,欒總沒事,到外地去了一趟還沒有回來。工人的事先停一停吧,陽光世紀城那邊一時還開不了工。老四感覺似乎更不妙,他便決定立即回到商城,因為他怕自己的工地上再出什麼亂子。現在欒正傑出事了,如果再出什麼亂子,那就更不好收拾了。

老四來到商城時已是晚上十點了。他事先沒有給毛孩打電話,自己隨便在街上吃了點東西,就向工地走去。現在工程主體驗收完了,由於胡總出事,配套、水電、消防等分項驗收就停了下來。工人就沒太多的事可做,工棚裏燈火通明的在打牌和侃大山。老四剛走近工棚門口,就聽見裏麵熱熱鬧鬧地爭吵著什麼。他就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外麵聽了起來。

為啥咱那麼苦,掙錢還那麼低呢?每天十多個小時,一年純收入也不過4000塊。聽說有一個縣委書記,八個月收入500萬呢!這有啥稀奇的,哈爾濱有家醫院治一個病人就收了550萬呢,比咱全村人一輩子的收入還高!老四聽出這是臘羔在聲音很大的說著。話音剛落,前進就接了上來。向地上很重的唾了一口,尖著嗓子說:咱農民工的地位咋那麼低?咱農民不是排在工人老大哥之後麵,位居老二嗎?咋了個“工”字之後就成了老末了?咱見人低三分,出了工地就遭白眼,這上吊山上說理去!毛孩子就接著說:前進,我們都願意當農民工老末,你去當老二吧。工棚裏就響起一陣笑聲。笑聲停了,大軍又發起了牢騷:現在城裏人失業有補助、生病有保險、生孩子有保險,咱農村人就是鐵人啊,咋就沒有這補助那保險的?毛孩打住了大軍的話:說這些不鹹不淡的鳥話有啥用,誰讓你投錯胎了啊!

老四聽著覺得怪入耳的,就點上了一支煙。平時這些人雖然與自己在一起,倒沒聽他們說這些事,更沒想到他們能把話說得那麼精彩。他便想再接著聽一聽,也好了解這些弟兄的心思。這時,臘羔卻轉換了話題,他拍著身下的木板說:都別胡吊扯了,說點正事吧。這半夜裏三更的說啥吊正事?前進就截他的話。前進也不讓話頭,就接著說:現在胡總出事了,欒總也進去了,眼看就完工了,咱的工錢還懸著呢。工棚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概有兩分鍾時間,大軍就說:聽說進去不少人了呢!老四一聽這話,覺得不能再讓他們胡扯下去了。就大聲的咳嗽一下,推門進去了。屋裏的人見老四進來了,都從床上坐了起來,對著老四笑開了。有些發紅的燈光下,十幾張古銅色的臉,顯得有些變型和怪異。

老四給他們每人扔了支煙,笑著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然後說,“天不早了,別胡唚了!要知道言多必失,隔牆有耳。咱是打工的,那些事跟咱不沾邊邊,早點睡,養足精神,欒老板出差這兩天就回來,一回來陽光世紀城就開工了。”說這話時,他心裏也沒底,隻是為了穩住這些人,隨口說的。因此,話一出口,他也覺得心裏沒底。他吸了一口煙,就把話岔開了。他看著臘羔又說,“別不知足了,咱農民也有好的地方。有人說,咱房子蓋了千千萬,自己沒有一瓦片!我看這話說錯了。咱親手蓋的房子最早的住戶就是咱們!那些沒完工、沒裝修的樓房,哪個不是咱們先住的,咱們是年年住新房啊!”工棚裏響起一片笑聲,幾個人都說還是四哥說得對。老四知道這些笑都帶著自我解嘲,但他還是很開心地走出了工棚。

第二天,老四給菲菲又打了一個電話,他沒有提欒正傑,而是告訴菲菲他已經到商城了。菲菲就說,你別急,離開工沒幾天了,老欒肯定很快回來了。從菲菲的話中,老四聽出了一些底氣,他判斷菲菲是知道欒正傑的情況的,甚至她是能與欒聯係上的。這樣想來,心裏就安生了不少,也不再急了。他就在工地上指揮著自己的人,加快工程掃尾。雖然他知道胡總出事了,整體驗收是要些時日的,但他還是認為應該先把工地上的事做完,反正是自己的活,早晚都得幹完。晚幹不如早幹,一氣喝成,既省工又省心。至於胡總出來不出來,對自己關係並不太,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也不會因胡總進去就散攤子的。

陽光世紀城是元旦開工,現在離開工還有六天。老四算著日子,有些沉不住氣,就想再給菲菲打電話問一下欒正傑的情況。但他試了幾試,最終還是沒有打。他想,欒正傑又不是不知道開工的日期,無論他在哪裏,他總比自己急。但他還是睡不安坐不寧的。這天夜裏都快十二點了,他還是睡不著,腦子裏翻來覆去亂哄哄的。又過了好長時間,他正想睡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他下意識地覺得肯定是欒正傑打過來的,就急忙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那邊果然是欒正傑的聲音,“老四,我出來了,明天早上你過來,我們商量一下開工的事!”老四連聲說,“好!好!欒老板你休息吧,我明天過去。”

元旦這天,陽光世紀城如期開工了。開工的場麵很大,老四從沒有見過這麼排場的開工儀式。他和欒正傑站在人群的第二排,前麵八米多高的彩虹門下,紅地毯上站了十幾個官相逼人的男男女女。老四聽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新美國際這家新加坡的公司非同一般,省裏市裏的領導都來了,那肯定不一般。宣布剪彩了,震天響的禮炮轟轟隆隆地響起那一刻,老四心裏突然升起一股豪氣,他覺得給這樣的公司幹工程,心裏爽快,放心。

開工儀式結束後,欒老板照例給老四一萬塊錢,讓他給工人發點紅包和改善一下夥食。老四心裏也高興,他每人發一百,然後又自己掏出兩千塊錢交給毛孩,讓他給大夥們好好的改善一下夥食。雖然有些小工頭,這個時候往往會扣下一點,但老四從來都不這樣做。他心裏有本帳,這個時候工人高興了,將來多出點活,少出點事,自己賺的比這要多很多。雖然他也不是非要多賺回多少,但工人們也都心裏明白,肯定不會讓他吃虧的。這次欒正傑接下的是兩個標段,八棟樓,占整個開工的一半,工地自然就大。這樣的工程,老四還是第一次幹,心裏有些拿不準先從哪裏下手。

欒正傑看出了老四的心事,就笑說,“老四,春節前要把工棚搭好,圍牆接好。這個工程和別的工程不一樣,要先做配套,然後再做建樓。”老四表麵上裝著明白,但心裏還是拿不準,過去的工地都不這是這樣做的啊,現在咋倒過來了呢。欒正傑接著說,“新美國際是外資企業,和國內的開發商路數不一樣,他們要先把道路、大配套、景觀做出來,然後建房。這樣,小區有看相,樓好賣,價格會高的。”老四突然明白過來了。

現在工地上用的是臨時電,顯然是不行的。但快半月了,高壓電就是接不過來。老四有些急,欒正傑也有些急。因為工地外一個村子裏的一戶農民,死活不讓線路從他家麥田裏過,給再多的錢都不讓過。按說供電局能平的,但聽說這家人後麵使了龍城房地產公司的錢,就幫龍城公司給新美公司使拌子。老四想,新美公司這樣的氣派,難道連這樣的小事都擺不平嗎?他有點不理解。不僅老四不理解,欒正傑也不理解。這天,他去找新美公司項目經理姚總。姚總卻對欒正傑說,“我正要找你呢,這事你想辦法,三天內必須擺平!”欒正傑有些為難地說,“姚總,這事你給政府說一聲不就行了嗎?”姚總吐了一口煙,笑了一下,然後說,“這樣的事都找政府,那新美公司的臉往哪擱?就交給你了。”欒正傑還是有些為難地笑著說,“姚總,我恐怕不太好辦吧。”姚總有些不耐煩了,他掐滅了煙,望著欒正傑說,“辦法你能想到的,出了事有我呢!”

欒正傑走出姚總的辦公室,就給一個人打了電話。第二天上午,架線就開始了。老四聽說後,心裏很是高興,他覺得新美公司還是行的,看開業那架式,肯定沒有他們擺不平的事兒。但下午的時候,他聽說那家人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天亮就沒有再有阻止架線。老四就覺得這事肯定有彎彎,欒正傑打來電話讓他一會去吃飯。吃飯的地點還是在同慶樓。欒正傑一般吃飯時開始是不說話的,隻有喝了幾兩後才開始說些事。一瓶古井貢快喝完了,欒正傑望著老四說,“老四,我給你說件事。”老四端起酒杯給他碰了一下,然後說,“欒老板,你說吧。我老四雖然沒文化,但絕對是個盛事的人。”欒正傑把酒喝了下去,笑了笑,沒有說話,又倒上酒,然後舉起來與老四碰一了下。

欒正傑把酒咽了下去,才開口,“老四,我後天就去黑湖農場,你欒大爺馬上就可以出來了!”老四心裏一喜,就高興地說,“好啊,我也去接欒大爺。”欒正傑笑了笑,接著說,“不用了。你在工地守著就行了。春節過後,我就不常來了,工地就交給你了。”見老四有些吃驚,欒正傑又接著說,“我會再派兩個技術員幫助你的,你菲菲嫂子要辦服裝廠,我也不想在建築這行混了,再說,我更不想再在這商城多呆了。我這項目我相信你能幹好的!”

老四從來沒有想過欒正傑會說這番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正月,白天一天比一天長了一截。

早晚兩頭再加會班,工程進度就明顯加快。老四把每棟樓分成一個組,四棟樓基出了地麵後,框架比賽著向上躥。老四看在眼裏,喜在心底,那真真正正的是天天偷著樂。這種樂倒不完全是因為工程進度快,他的用工成本降低,更重要的一方麵是因為給欒正傑保證的事實現了。春節後,欒正傑來時老四向他保證過,一定盡心把工地管好,越是你欒總不常來了,我老四越要幹出個樣子來讓你看看。老四心裏想,絕不能讓欒正傑失望,更不能負了欒正傑對自己的信任和看重。

這天中午,鎖老七和老田一道來了。老四並沒有帶他們到工地,而是直接把他們帶到酒店去了。老四是不想讓他倆到工地去的,一是他們現在龍城公司幹著鋼筋工和木工,二是欒正傑接下這四棟樓後,他們倆也想過來幹,但都被欒正傑拒絕了。現在工程全交給老四了,鎖老七和老田心裏多少有些不是味。這一點老四是明白的,所以他就小著性子給他們倆勸酒,好煙、好酒,笑臉伺候著,他們兩個也不好說什麼了。第二瓶酒剛喝沒多久,三個人就都有些興奮了,開始用撲克猜起了酒。

老四輸了一杯酒,剛端起來正要喝,手機響了。他掀開蓋,那邊就傳來一聲哭腔:四哥,你快來吧,工地上撂倒十幾口人了!老四聽到毛孩這句話,起身就往門外跑。鎖老七和老田追到酒店門外時,老四已打上了車。工地上可是啥事都可能出的,老四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裏撲通撲通地跳著,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了。

下了車,老四就跑向工地。跑著跑著,他的右腿突然一軟,倒在了地上。望著不遠處的工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和蹲著的工人,他們在不停的嘔吐,老四腦子裏突然一片空白。這時,大軍捂著肚子來到老四跟前。老四定了定神,大聲問:這是怎麼了!大軍顯然是肚子痛得難受,呲牙咧嘴地說,“是食物中毒了!”老四這時清醒了過來,他也不顧得再理大軍,抖著手掏出手機,撥呼了120電話┅┅

現在局麵老四是沒有想到的。隨著工地上23人被呼嘯的救護車不停地拉進商城第二人民醫院,警車也來到了工地。老四正給先來的新美國際姚總說著情況,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察就把他倆推上車,拉走了。在派出所裏,老四有點膽怯,不知道說什麼好。姚總就氣乎乎地要他如實說。老四鎮定了一下,就說,“工人中午吃的韭菜包子,我懷疑是韭菜有毒。”警察就問,“你咋知道有毒?”老四說:“鄉下現在種韭菜,一是怕蟲咬,二是灌水時加上那3911農藥,韭菜長得旺而黑。”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作記錄的那個女警查就說,“種菜澆農藥?這不太可能吧!”老四就說,“咋不太可能,這是我親眼見過的。現在你們城裏人吃的東西,啥沒有農藥?糧食和各種青菜都有農藥,而且量都大。”見在場的人都瞪著眼看自己,老四覺得他們認為自己說的是假話,就有些激動地說,“不隻是糧菜有農藥,你們吃的各種肉都有大量的藥和激素。雞鴨鵝豬牛羊從小都是拌著先鋒藥和飼料喂,魚鱉蝦蟹也都是避孕藥和飼料!”

聽老四這樣說,記錄的女警官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問,“這些有藥的,光城裏人吃,你們農村人就不吃了啊!真是作孽。”老四還是覺得她不信自己的話,就又接著說,“農村人現在不吃這些了,種糧和種菜都是單種的,不加藥不上化肥,專留自己吃。”老四話剛落音,一個男警察就大聲說,“噫,你們這些農村人,不是專害城裏人嗎。還想再來個農村包圍城市咋的!”這時,所長接了個電話後,就對姚總和老四說,“你們現在去醫院吧,筆錄明天做,隨叫隨到!”說罷,就對身邊的三個警察說,“快到商城社區,那裏也有人吃韭菜中毒!”

老四和姚總來到醫院時,走廊上擠滿了病床。病床上的工人都掛上了吊水,有些人已經不再嘔吐了,基本都安靜了下來。他到一個一個病床前,安慰了一遍,心裏也平靜了下來。雖然他知道這次要花不少錢,但畢竟沒有出人命。過了一個多小時,穿白大褂的人突然多了,院長也來了。一會兒,又來一群人。老四一望就認出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是商城電視台天天露麵的市長,後麵跟著的人他就不認識了。他被電視台的記者擠到了樓道外麵,裏麵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十來分鍾後,記者開始往處退,接著,市長又被後麵的人擁著走了出來。

走廊最裏麵有電視屏幕,這裏不能抽煙,老四一邊看著床上的工人,一邊心煩意亂地看著節目。中央新聞聯播結束後,商城新聞開始了,第一條就是下午市長來這裏的新聞。畫麵一閃,老四竟看到了自己的半個頭夾在人縫裏。這條新聞挺長的,最後一段老四聽得真切。電視上說:這是一次韭菜中毒事件,全城有70多人不同程度中毒,但沒有造成死亡事件。蔬菜批發商已被拘留審查,韭菜的源頭正在調查┅┅

三天後,老四的工人全部出院。讓老四沒有想到的是,醫院並沒讓他出錢,錢由新美國際公司給付了。他很是感動,心裏想現在社會真的和諧了,與過去不太一樣了。又過了兩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讓他到新美公司辦公大樓去。老四不知道什麼事,心裏真打鼓。到了新美大樓大廳,他就被帶到了六樓,接著被領到樓的最裏麵那個門。門開了,裏麵是三套間的辦公室。老四是第一次進這麼高檔的地方,有些稀奇,這裏瞅瞅那裏瞄瞄,眼就有些走神。這時,大辦公桌後麵的那個女老總就說,“坐吧。”老四坐了下來,有些局促地瞅著她。領他進來的那個人就對老四說,“這是胥總!”老四趕緊說,“胥總,對不起,我給你找麻煩了。”

胥總就笑笑說,“別緊張。我下麵的說你是個厚道人,我一看果真如此呢。”老四笑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胥總又說,“我聽欒總說過,你老家龍灣河那兒不錯,我想讓你找人按純天然標準種點糧和菜,也養些雞鴨鵝豬牛羊,好不好啊?”老四這才定下神來,向前坐了坐身子,說,“好啊,保證不加農藥化肥,不喂伺料!”胥總就笑了笑,然後說,“這一點我相信。其它的事,江總會找你談的。”老四連忙站起來,說,“胥總放心,我一定辦好。”胥總就又笑了笑,望著老四的眼睛說,“一言為定,這些日子,我可是要去你那裏看的啊!”

轉眼間,夏天到了。這天,老四剛起床還沒來得去工地,就接到電話,說胥總要他陪著去龍灣看看。老四坐在轎車上走在前麵,後麵就是胥總和江總坐的越野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龍灣。正是初夏,河坡上的狗兒秧、貓兒眼、黃花菜,把河溝兩岸裝扮得如五顏六色的彩帶。由於河床深,河堤陡,站在河下向兩邊放眼望去,人就像在天上飄下的彩虹中。胥總顯然是被眼前的美影迷醉了,她也不說話,入神的向前走著。前麵一汪汪一灣灣河水,蕩漾回旋,青青的蘆葦叢中,放鴨的孩子們,追趕著時飛時落的水鳥。胥總走上河岸,看著一畦畦青菜和一片片麥子,對身邊的江總說,“設計一下,讓小楊在這裏給我蓋個農家四合院。將來我有時間就到這裏來住上一段兒。”江總連聲說好。

陽光世紀城的項目完工了。這幹這個項目期間,發生了幾件讓老四從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先是毛孩在一天早上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出院後,老四讓他回來到龍灣專門管理胥總要求種的菜和糧,同時看管河灘上給胥總蓋的青磚白牆四合院。接著,菲菲給老四打電話,說她的服裝廠因經濟危機出口被阻,倒閉了,欒正傑炒股也賠了血本。老四聽到後,立即又把那筆錢彙給了欒總。他原本就沒有準備跟欒正傑分利的,半年前他就曾把那些錢彙給了欒正傑。但欒正傑卻又彙過來兩百萬,說這是事先說好了的,是老四應該得的。現在,老四把錢又彙過去了,心裏安泰了許多。他已經很知足了,自己從來沒想到過能掙到兩百多萬塊錢。他現在在商城也買了房子,女兒也在商城上了高中。他除了戶口還在龍灣外,從外表上看,也完全變成了城裏人。

更讓老四沒有想到的是,前些日子,他突然聽到一些關於新美國際公司的傳言。有說新美國際被調查了,有人說胥總被抓了,也有人說胥總歸了佛門,無影無蹤了。老四一時弄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咋變化這麼快呢。包括自己也一樣,幾年前還是為錢發愁的農民工,咋轉眼就成了百萬富翁了呢。有了錢,經的事多了,心裏卻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還要做什麼。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沒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呆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兒,就回到了龍灣。

老四回到龍灣正是中午。毛孩見老四回來了,很是高興。他燉了早上剛抓到的野雞,兩個人就坐在胥總的青磚白牆小院前,一杯一杯的喝了起來。他們邊說邊喝,不覺間太陽就落到了西天,金爛爛的照在他們臉和身上。他們都醉了,空酒瓶也醉倒在地上,幾隻小鳥圍在他們腳下歡欣地撿食掉下來的菜粒。老四又喝了一口酒,就站起身來向前麵走去。

雖是深秋時節,河灘上的槐樹、梓楸、桑樹、楝樹、椿樹、柿樹、櫻桃樹、石榴、紫藤、杏樹、梨樹、銀杏樹、花紅樹,葉子正在不時飄落,加上樹上的葉子,給人一種遮天避日的感覺。跟在老四後麵的毛孩,拐著腿,嘴裏不停地嘟囔著:這真是白天不見日光,小雨不濕衣裳。老四像沒聽到一樣,一個人徑自向前走去。他踩著海綿一樣的樹葉,樹上的鳥兒鳴叫飛翔。他迎著樹隙間漏下的金色陽光,向樹林的深處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