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工頭兒(1 / 3)

楊小凡

人有三六九等,工頭兒也分三六九級。

楊老四現在雖然也是個工頭兒,但他卻是最低的那一級。能成為工頭,是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

今年正月十六,他從家鄉龍灣帶來了50號人的當天晚上,老板欒正傑把他叫到工地旁的洪福酒樓。喝了三瓶古井酒後,欒老板拍著楊老四的肩頭神態嚴肅地說,“老四,我沒看錯人!跟我好好幹吧,汽車高樓也有姓楊的那一天!”第二天,欒正傑把8#9#兩棟18層的瓦工包給了楊老四。立馬,楊老四就成了工頭兒。

楊老四把他帶來的50號人領到工地上,同村來的毛孩就對這些人說,“從今兒起,老四就是咱們的老板了,誰不喊他老板我就掰了他的門牙!”在建築工地,一塊磚掉下來就能砸著一個老板,這話一點不假。隻要能帶幾個人包到工的,都會被人稱作老板。楊老四包到瓦工,他就被稱為小老板,工地上的人口氣都大,帶個“小”字就少了些豪氣,省略下來就成了老板。欒正傑從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拿到建築總包,他就是大老板。

按說,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胡總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但工地上的人們卻不喊他老板,而是喊他胡總。不僅如此,他們對開發公司所有人一律是喊某某總的。在別的工地對開發公司的老總過去是喊大老板的,但這個工地規矩不一樣。他們來工地第一天就被告知,以後見開發公司的領導來工地,一律喊老總,不準喊老板;誰喊錯了,誰背鋪蓋卷滾蛋。喊老板比喊老總氣派大啊,民工們不理解。對於出苦力的民工來說,不理解不重要,不讓喊,不喊不就業個球了。但欒正傑不能不安排,因這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是國有企業,國有企業的人是忌諱被別人喊老板的。

楊老四雖然被手下的人“老板、老板”的喊著,但每天派好工後,他卻一天不拉地在工地上,與別人一頂一的幹。老四在建築工地上打工有五六年了,瓦工、木工、鋼筋工樣樣都幹過,手藝兒不錯,可也老是受小工頭的欺負。這些事兒,前些年老四都認了。不認不行啊,他自己覺得,一個農民而且是隻上了小學四年級的農民,不受點委曲恐怕是不行的。有時他也想反抗,但每到此時他總是想起爹的話:農民就慢慢的弄吧!咱鄉下人生下來就是幹活的命,幹活幹活,不下力的幹,沒法活啊!後來,村裏幾個人跟他一道兒在一個工地上幹,就不一樣了。倒不是說人多有群膽,而是可以隨時與工頭叫叫板。越是到工期緊,缺人手時就可以與工頭叫板。現在工頭兒也不像過去那樣牛了,沒有民工他當哪門子工頭啊。老四自己成了小工頭,他自然知道手下的人心裏是咋想的。別看他們一口一個老板的叫著,但心底裏都是有些不服氣的,稍有招呼不周到的地方,他們都可能在關節點上給你磨工,使別子。再說了,老四是剛剛包上工,對一個工時能做多少活還掐不死,如果窩了工,自己就沒有了錢賺。他自己加在裏麵幹,一方麵可以摸得更清,另一方麵大家也不好意思怠工。

這樣幹了兩個多月,老四覺得不對勁兒。開發公司負責工程的趙工、周工,監理公司的陶工、柳工,還有欒正傑手下的技術員孫胖子和會計菊華,六個人就像六根繩子都勒著他,而且越勒越緊,快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今天這兒不行,明天那兒得翻工,工夫不少費可就是不出活。老四觀察了包木工的老陳,夜裏在鋪上翻來覆去的想了一宿,終於明白了,這些人也都是小鬼啊,你不給他好處,小鬼比閻王還難纏呢。業已想通,老四就有了辦法,我以為多大事呢,不就是四位老人頭——人民幣沒出場嗎!

第二天,老四給帶班的毛孩說,“兄弟,我不能老悶著頭跟你們一起幹了,我得打點打點這些人呢。你看明白沒有?打發不好小鬼,就難過關啊!”說著,老四從懷裏掏出一包玉溪煙,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把剩下的一盒擱給了毛孩。毛孩笑了笑,點上一支,猛吸了一口,點著頭說,“老四,放心吧。幹活這事交給我了,你去打點吧。”

現在,老四懷裏開始揣兩種煙了,一種是玉溪,一種是紅梅,而且至少每樣兩包。見這工那工管事兒的來工地,瞅沒人就遞上一包玉溪;自己在工地上看大家幹活累了,就一人甩過去一支紅梅。而且總是說,“哥幾個,歇會,抽支煙!咱出來打工,也不能把命都賣給這工地。磨鐮不誤割麥。”民工們就停下來,嘿嘿地笑,“老四,給你幹舒坦,累死也快活。”老四就笑,“看哥幾個說的,我老四就是給大夥一道打夥計混飯吃!”一支煙抽完,工人就像充足了氣的皮球,比剛才幹得歡實多了,活不但不少幹,而且比想象的還多。這一點,老四心裏是有小算盤的。一天四包紅梅,二十塊錢,多幹半天工就賺回來了。對於這50號人,一人多砌10塊磚,也不隻這個數啊。

工地是最難管的,別看一色的農民工,平時低眉下眼的,但心裏都妖著呢。尤其是來掛單的散工,是最難防的。散工就是自己到工地來找工的,往往他們不是兩個人就是仨人。老四過去在工地上幹活時是遇到過的,所以他就一直防著。這不,一個月前,有仨河北人來找老四,嘴說的比鱉蛋都圓,啥活都能幹,工錢差不多都行。老四遞給他們仨一人一支煙,笑著說,“哥幾個,我這兒活少,廟也小,養不了你們。另尋高就吧。”這仨人不走,苦笑著臉說,“老板,你就留下俺仨吧,我們都兩天沒混飽肚子了!”老四看了看他們,就對毛孩說,“帶他們到食堂!肚皮都是肉長的,不能餓了肚子。”仨人吃過立即就來到工地,推車抓鍁地幹了起來。晚上,他們在工棚吃了飯後,老四就說,“哥們,明天我可不敢麻煩你們了。另攀高枝吧。”第二天中午,這仨人就到了鋼筋工老田那裏。都在一個樓位上,低頭抬頭都見得麵。這仨人在老田那裏還真是賣力,活也快,人也不哼不哈的。有一天,老田就說,“老四,走眼了吧。這哥仨可是三頭牛呢。”老四沒說啥,笑笑,遞給老田一支紅梅煙。

老四開始與監理公司的陶工、柳工和開發公司的趙工、周工打交道時,有些怵。他還沒有跟這些人打過太多交道。他就試著來,先是瞅沒人時塞給他一包煙,見他們都收下了,而且臉色也變溫和了點;接著,他就請他們去吃飯,他們也沒推辭;再後來,他們吃飯後就提出去洗腳、洗桑拿、唱歌。老四知道行了,“四位老人頭”的威力顯出來了。雖然,每次錢花出後心裏痛得跟刀割的一樣,但麵子上還是笑嗬嗬的。一次,給開發公司的趙工和周工喝過酒去唱歌,他們倆一人叫了一個小姐。老四不會唱,也不敢叫小姐,就隻有喝啤酒。喝著喝著就多了,酒雖然多了,但老四心裏明白,要玩就讓這倆人玩個痛快,就又給他們一人叫了一個小姐。趙工也喝多了,就叫老四過去。趙工有些口吃,喝了酒說話就更不連貫,“老,老四,這,這就對了。錢算什麼?錢,錢就是我哥倆筆尖子一拐的事!老、老四我看出來你厚道,我,我哥倆以後,以後就給你打、打工了!”老四,頭也暈暈的想不太明白。就說,“趙工、周工開酒,恁能給兄弟麵子,咱哥仨就擂一甁!”周工把懷裏的小姐推開,拿起酒瓶,“老四,幹!給倆哥哥混,虧不了你!”

早上,老四的頭還暈暈的,木木的不太聽使喚。他在想,咱這農村人就是有點不行,沒那副金腸玉肚;喝少點酒還聽自己使喚,多喝點兒人就聽酒的使喚了。過了晌午頭,老四才真正清醒過來。他抽著煙盤算了一遍,心裏就一疼,再盤算一遍心裏還是一疼,刀割的一樣。乖乖,昨兒一晚上造禍了2400多塊啊!

下午快收工的當兒,趙工和周工來到了老四的工地。老四心裏一緊,“這倆爺,今兒還想造啊!”但老四還是一臉的笑,“趙工、周工,歡迎指導,指導!”說著,就把懷裏的兩包玉溪掏出來,一人一包送上。趙工笑了笑,沒有說話。周工也沒說話,兩個人在工地上轉了兩圈,老四心裏打著鼓,跟著轉了兩圈。停了下來,趙工看了看周工,笑了一下,就說,“老四,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老四懵了,陪著笑臉說,“真不懂啊,兩位多指點。”周工就說,“你啊,真老實。但我不能讓你老實人吃虧。你這工程量大了,跟圖紙不一樣,要是別人還不哭著喊著要補簽證呢!你看看這圖。”老四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是要給自己補簽工程量,就是變法兒加錢。他就說,“不瞞兩位,我老四就小學四年級畢業,真看不懂那曲裏拐彎的圖呢。”趙工笑笑,“老四,四年級那不叫畢業叫失學。”老四就笑著說,“對,對,是失學失學。”趙工笑過後對周工說,“小周,給老四照實辦個單子吧!”

第二天,老四拿到單子,一看就心裏一驚。一盤算,工錢竟多出6450元啊。心裏一歎,“拎瓦刀的跟拎筆杆子的,真他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走出趙工的辦公室,老四心裏很複雜,他覺得懷裏揣的不是一張紙,而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這錢來得太他媽的容易了,真是筆尖子一拐的事;他又想,怪不得國有企業弄不好,弄好個熊啊,這些人胳膊彎子都往外拐啊。他更覺得自己這錢來得有些黑心,昨晚兒花了2400多塊,今兒就來了6450塊,整整賺了4000塊啊!人家都說,錢能生錢,這話真是不假啊。但老四腳跟兒發沉,心裏有些膽怯,他覺得這錢有些紮手,不好拿的。

正在這時,老四的手機響了。打開,就聽到周工的聲音,“老四,晚上要沒事,跟趙工咱仨再弄兩杯!”老四就明白了過來,趕緊答,“沒事,沒事,我能有啥事。馬上到!”

老四合上手機,心裏突然輕鬆了許多。

還沒收掉工,鎖老七就來喊老四去洪福酒樓。

老四本來不想去,但還是去了。一是鎖老七這人平時也怪仗義的,再說了鎖老七包的是木工,木工卡著瓦工,木工支殼子慢了、使了窩角,瓦工澆注水泥時就得窩工、甚至翻工。雖然都是工地上討飯吃,但木工比瓦工錢掙得要輕巧,鋼筋工比木工更輕巧。這一點,老四是知道的,但他也沒有眼紅過。他信世上沒有巧事、好事,隻有出力掙錢的實在事。

鎖老七是平頂山人,酒量不小,喝起酒跟喝水差不多,一大口一大口的喝。

不大一會兒,一斤半酒擱進了老四和鎖老七他們倆肚子裏了。白酒這物,剛喝多時人並不難受,隻是把人的一個脾氣性格放大而已。喝了酒,不敢大聲說話的聲音變粗,平時不敢想的事敢想了,不敢說的話敢說了,不敢做的事敢做了。老四也常喝多,第二天酒醒了,就會後悔,心裏老在想,我昨天喝多了說什麼了沒有,做什麼了沒有?總怕有失言失禮失手的地方。這也難怪,現在自己領著一幹人在城裏掙錢,人就得小了再小,夾著尾巴低著頭。這樣就不會礙別人的眼,就不會招別人的嫉。做事在前,掙錢事大,人前人後張揚是萬萬使不得的。但鎖老七就不一樣,尤其是他喝了酒,就像是吃了興奮藥,那做派比城裏人還城裏人,比老板還牛逼。

老七撂給老四一支煙,突然把頭伸過來,壓低了聲音,“老四,哥給你商量個事,咱明天停工吧?”

“咋了?”老四不解地問。

鎖老七直了身子,端起酒杯說,“讓欒老板加錢,他媽的憑啥掙這麼多?不加錢,咱哥幾個就晾給他看!”

老四吸了一口煙,又吸了一口,望著老七說,“七哥,這事我老四做不出來。欒老板掙的錢多是欒老板的本事,咱掙的是他的錢呢,咱不能跟他使手腳!”

“嘿,你老四怕錢紮手?!這兩棟樓下來他欒正傑能賺200萬啊,我們苦兩年掙30萬足天了。他不該再掰給咱點啊。”鎖老七不平地說。

“欒老板能從胡總那兒拿到工程,整天孫子一樣跟在後麵,重孫子一樣招呼著開發公司那些爺,人家容易嗎?我就掙我該掙的錢。”老四從心裏不讚成鎖老七這主意。

鎖老七見老四說出這話,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盯著老四說,“老四,這事跟老田我倆可說好了啊,木工鋼筋工都要漲,就你出苦力的瓦工不漲?你別喝兩盅貓尿,充他媽大尾巴強驢好不好!”

老四也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老七,恁走恁的陽關道,我老四掙我的苦力錢!我走了。”老四站起來要走。鎖老七也站起來,把老四按了下來。他又喝了一杯,然後說,“老四,我平日裏覺得你仗義,但我他媽真沒看出你跟錢有仇!”

這世上沒有人跟錢有仇的。但老四不願意這樣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打小的時候,爹就教他,無論做啥事算好自己該掙的,別的再多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伸手,錢是燙手的物件。再說了,老四更不願背後給欒正傑下拌子。一年前,他是救過欒正傑,但人家欒正傑對自己不薄。先是叫老四到他工地上帶班,現在又把瓦工包給自己。做人不能不講良心,不講情分,那連豬都不如。豬見主人還哼哼呢。老四鐵定了不攪這個渾水。

見老四鐵了心的不同意,老七沒招了,他不停的喝酒。老四就勸,“七哥,我也知道咱出來掙錢不容易,可苦掙甜萬萬年。”老七又喝了幾杯,顯然是真醉了。他突然就哭了起來。老四遞給他一支煙,給他點上,然後就勸。這時,鎖老七又開了口,“兄弟啊,你不知哥的難處,我他媽不多掙錢不中啊。她,她都懷上六個月了,沒錢她不走哇。”

老四點上了支煙,一時無語。鎖老七年初在歌廳相中了一個小姐,東北人,叫紅字。玩過,嫖過,老七對她動了真情,紅字也看上老七的出手大方。後來,鎖老七就租了一間房,把紅字養了起來。老四剛知道這事時就勸過老七,而且話說得也到位。老四說,老七咱是啥?咱是農民!咱能玩得起嗎?就是玩得起,咱養得起、包得起嗎?那山果子從來都是猴吃的,根本就沒有豬的份。可老七著了魔一樣,聽不進去。有一次,鋼筋工老田跟老四一道也勸過老七。但老七卻說俺想女人想得苦啊,初中一畢業,爹就說,兒啊,爹沒本事,你就出去自己掙媳婦去吧。俺打了六年工,才娶了屁股比磨盤還大的媳婦,俺煩死了。紅字呢,那妖勁,勾了俺的魂,八頭牛也拉不回頭,別說恁倆兒的勸了……

再好的肉也有吃膩的時候,再妖的女人也有厭的那一天。俗話說得好,女人臉麵有高低胯下東西是一樣的,被子蒙了頭,一樣出笨力。老四看得出,現在老七對紅字厭倒沒有厭,而是怕了,怕她那雙花錢如流水的手。想到這裏,老四搖了搖了頭,又點上一支煙。

鎖老七端起酒杯跟老四說,“兄弟,你要是幫哥,你就幫我把紅字弄走吧!我早晚得毀在她身上。”老四有什麼辦法把紅字弄走呢,他就勸老七,“七哥,攬了瓷器活兒,咱就不能裝孬,再說鑽不是金鋼的了。走,走吧,天亮了,酒醒了,你就舍不得了。”

老四把鎖老七弄到他租的房子。紅字正挺著肚子在門口張望呢。見老七醉成這樣子,紅字有些心疼地說,“你看你,快進屋喝點水吧!”

回到住處,老四又抽了一支煙。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給欒正傑撥了個電話。“老四,啥事啊?深更半夜的。”老四聽到手機那邊一個女人的埋怨聲,“誰啊,人家正美著呢。”老四知道這女人就是欒正傑的相好菲菲。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欒正傑就是因為她被打暈在馬路邊,老四救了他。盡管老四知道菲菲不高興,但他還是跟欒正傑說了鎖老七和老田合謀好明天要停工的事。欒正傑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說,“我知道了,老四,哥謝謝你!”

第二天早上,工人們剛到工地,欒老板就領著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到了工地。他們在木工場地轉了幾圈,小聲說著什麼。鎖老七就跟了上來,他遞煙給欒正傑,欒正傑沒接,而是對鎖老七說,“老七,你這工慢啊,我又找了個人,這是我老鄉。”鎖老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望著身邊的這個人,點了點頭。這時,這人就對欒正傑說,“欒老板,我那工地就要封頂了,木工活沒有了,我隨時都能把人帶來。”欒正傑笑了笑說,“那好吧,我過一會兒跟老七商量商量,再說。”鎖老七一聽這話,明白了過來,他望一眼老四,知道欒正傑做好了準備,就連聲說,“欒老板,你放心,我老七窩不了工的!”說著,看了一眼老四,又笑著補充道,“老四,你說是吧。你七哥啥時窩過工?”

老四看了看老七和欒正傑,笑著說,“是啊,是啊,七哥沒窩過工。欒老板放心吧!”

在場地人都嘿嘿地笑了起來。

下午剛上工,老四正在三樓檢查著剛砌的牆,手機響了。老四掏出手機,那邊竟是三福的聲音,“叔啊,俺來商城了,剛下火車,你侄媳婦病了,人也生地也生的,隻有找你老了。”老四心裏一咯登,苦笑了一下,然後說,“三福,別急,你們就站在出口別動,我去接你們。”自從老四今年包了瓦工,村裏人就說他成工頭了,就有隔三差五的有人來商城找他,打工的、看病的,竟還有來找他打官司的。他雖然有時心裏也煩,但卻要笑臉相迎,再咋說都是鄉親,都以為你在城裏發達了,都是帶著熱臉來的,老四也扭不出冷屁股來。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老四也犯了難,自己不就是領幾十號人在工地上幹活嗎,哪有鄉親們心裏想的那些能耐啊。但老四是個重情的人,也是個要麵子的人,打破了牙隻有自己往肚子裏咽。三福住村東頭,雖然叫老叔,其實五十出頭了,比老四大十幾歲呢。一路上,老四都在想,三福他媳婦過年時還大聲大氣的,這咋說病就病了呢。

老四見到三福,打一輛的士,到了商城醫院。老四讓三福和他媳婦站在大廳門口,他自己排隊去掛號。號掛好了,老四走在前麵,三福和媳婦就跟在後麵,像聽話的孩子。到了門診,醫生接過掛號單,問了情況,冷冷地說,“可能食道有毛病,明天早上來做胃鏡。”老四笑著臉問,“醫生,明天早上能做吧?”醫生看了他一眼,沒好生氣地說,“誰給你說不能做了!”

老四把三福和他媳婦領到工地旁的一家小賓館,開好房間後,三個人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下來。老四領著他們來到一家炒菜館,說,“三福,就在這吃點吧。”炒菜館老板認識老四,就很熱情地說,“楊老板,家鄉又來人了吧。今兒想吃點什麼?”老四笑了笑,點了兩個菜一個湯。菜上來了,三福媳婦夾了一點菜,放在嘴裏,咽的時候很費勁地樣子。三福看在眼裏,一會兒他咽菜時,脖子也一硬一硬的。老四知道,他們倆想起來醫生說的話了,就笑著說,“沒事的,別聽那些醫生的。”

三福也拾了個笑說,“就是,你看醫生那熊樣,跟咱借他八百錢一樣。有啥了不起,他媽的,我回去把糧地裏菜地裏再多撒點農藥,俺慢慢地毒死你們!”三福媳婦瞼了一眼三福說,“就你能,不說話人家就把你當啞驢給活宰了。”三福拿眼擰了媳婦幾眼,接著說,“俺說的哪不對了,現在城裏人吃的肉、米、菜、麵,哪一樣不是飼料農藥泡的。叫他們看不起鄉下人,早晚毒死他們!”三福又夾了一口菜,然後對老四說,“叔,這回來忘了給你帶一袋子沒噴農藥的麵了。”老四就笑笑說,“唉,這城裏鄉裏啊,啥時能尿到一塊去呢。”

第二天早上,老四帶著三福他們來到商城醫院。樓上樓下的忙了一上午,化驗和胃鏡的單子都出來了。醫生看這單子,示意老四讓三福媳婦先出去。老四和三福一下子意識到不好,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時,醫生才說,“食道癌晚期。”三福忙問,“還有救嗎?”醫生搖了搖頭,淡淡地看了老四和三福一眼,輕聲地說,“你們是農村來的吧,這病就是動手術,也就保不準活過一年。”

從醫院出來,三福蹲在路邊,手抓著頭發,停了好一陣子,站起來對老四說,“叔,這病不治了,我回去給也弄點好吃的,也不枉她一輩子。”老四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三福媳婦,從懷裏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三福,一句話也沒說。

把三福他倆送上火車。一路上,老四都在想,錢啊,對有些人來說就是花花綠綠的紙,可對大多數人,它就是命啊……

進入十月,天就一天比一天短一小截。瓦工是按天算的,一天的工錢一分不少,但活卻幹不了那麼多。這就意味著老四的賺頭一天比一天少。但老四肚裏有一把算盤,可以說一直在劈裏啪啦不停地算著。

老四有老四的招兒。他先是在大鍋菜裏多加點雞架骨或是肉攤子上賣剩下的肉皮,隔三差五的晚上收工搬兩箱商城啤酒,給手下人調劑調劑夥食。但他要求大夥兒每天晚上加兩個小時的班,加班也不白加,加四個班算一個工。工人們雖然累點,但心裏舒坦。他們身上不缺力氣,他們要的是能多掙些錢,希望別人把他們當人看。老四前些年一直在工地上幹,他最知道農民工都想的什麼。有時,老板一個認可的眼神、一支煙都能讓他賣命的幹半天。農民也是人,而且最在乎別人對他們怎麼看。

老四這邊沒有因為天短減少工程進度,木工和鋼筋工自然也得跟上。但鎖老七和老田不太尿工人,雖然也加班,但工人們就是出工不出力,活兒上不去。活兒上不去不行啊,老四這邊等著呢。鋼筋紮不上去,木工就不能立殼子,老四這邊的瓦工就沒活幹。尤其是老田的鋼筋活,那是第一步。欒正傑是想在十一月底封凍前,把樓的框架都澆出來,就是完成結構封頂,這就要求老田必須不能耽誤。老田一急,嘴就有點把不住門,到工地就罵罵咧咧的。越這樣工作進度越慢,加班的時間也越長。

由於鋼筋沒有紮好,老四就沒有活幹。吃過晚飯,老四就宣布今晚不加班了。工人們高興得要命,他們倒不是因為不加班就可以休息,而是因為對麵工地旁來了大蓬歌舞團。說是歌舞團,其實就是跳脫衣舞的。工地上都是年輕人,從正月出來快十個月了,十個月不挨女人,他們真是有些受不了。他們難得的一月一天放假到街上去,並不是買東西,而是去看女人。每次一放假後,他們看了一天女人回到工棚,就會大談女人,而且熄燈後就會聽到不少人在被窩裏悉悉索索地。有的人幹脆一點也不避諱,隨著一聲呻吟,總會說,他媽的弄出來就是爽!

老四的瓦工沒活了,鎖老七的木工也沒活,十幾個人就結伴到對麵工地大棚去看脫衣舞。毛孩他們一人十元買了票,鑽進大蓬,就見穿著短裙的女主持人大聲說,“親愛的老少爺們,脫星艾麗絲小姐、張玲玨小姐,就要出場了!“大蓬裏立即發出一陣狂叫。在架子鼓的轟響聲裏,兩個穿著短裙的女孩邁著貓步走了出來。”脫呀——!脫呀——!好——!都脫光!白呀——!隨著人們的狂呼,兩個女孩脫得隻剩下胸罩和內褲了。蓬內的人邊狂呼邊向前擠去。這時主持人煽情地大喊,“各位觀眾,各位觀眾,別向前擠!好戲在後麵呢!”

架子鼓又一陣狂敲亂擊,主持人換成一位留長發的男人。他持著話筒,大聲的唱著:給她一塊錢,他就對你笑;給她兩塊錢,她就讓你抱;給他三塊錢,她就叫上你操!錢、錢、錢,快點扔錢;操、操、操,她就叫你操!在口哨、尖叫、狂喊聲中,兩個女孩脫去身上的所有東西,一會肚皮頂肚皮,一會兒屁股頂屁股——架子鼓的敲擊聲、嘈雜的伴奏聲、喝彩、咒罵、拍手、跺腳,各種聲音攪在一起,像一股濁浪滔天的海嘯,把蓬內的人卷飛┅┅

走出了大棚,小房對毛孩說,他媽的真過癮!毛孩借著工地上昏黃的燈光,看了一眼小房有些變形的臉,狠狠地向前方吐了一口,說,這倆妞真她媽的白啊!可還真不知道我她媽晚上怎麼熬啊!他們都點著了煙,邊大口的吸,邊向工地走去。

離工地還有幾十米,毛孩突然停住了。他瞅了一眼工地上聚在一起的一片人,大聲說,“出事了!”立即向人群跑去。他撥開人群,鑽進裏麵,見從河北來的那個矮個鋼筋工已平躺在了地上,一邊蹲著一個人,嗚咽地抽泣著。死了!毛孩喊了一聲,就往後退。老四對他的腰窩捅了一拳,毛孩一扭頭,臉凝固成一張死板。這時,欒老板厲聲說,“都給我回工棚去!這裏沒有你們的事!”人群寂靜了下來,你瞅我,我瞅你,一絲不動。欒老板拿眼把老四、鎖老七、掃了老田,低聲說,“都把人給我弄走!”

老四、鎖老七、老田仨人,扭過頭,分別攆著自己的人。一會兒,人散去了。工地上隻剩下欒正傑、老四、老田、鎖老七,看工地的阮中仁、阮中義和那條烏黑卷毛狗了。欒正傑厲聲對阮中仁說,“把射燈都給我關了!”阮中仁連忙跑過去,工地上忽地暗了下來。這時,蹲在地上的兩個河北人哭聲突然變大:我的兄弟啊,我咋回去給咱爹交待啊——我的好兄弟啊,你讓哥咋給你媳婦交待啊┅┅鎖老七對著其中一個人屁股踢了一腳,“哭頂了吊用!人死能哭活嗎!”兩個人的哭聲小了下來,變成了一聲長一聲短的抽泣。老四自己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了一口,又猛吸了一口,一句話也沒說。老田遞給他們兩支煙,勸道,“大兄弟,業已這樣了,恁倆說咋辦吧!”兩個人把煙夾在了耳朵上,突然哭聲又大了起來。“唉、唉、唉,我說恁倆真他媽變女人了啊!”老七大聲說。

欒正傑使了個眼色,向外走去。老田皮影人兒一樣的跟過去。欒正傑低聲罵道,“看你那個熊樣!直起腰來。”老田猛吸了一口煙,對著欒正傑說,“老板,這,這事咋整呢?咋整呢!”欒正傑點著一支煙,說,“工地上哪有不死人的,死了就是幾個錢的晦氣。還能槍斃了你個狗日的!”老田便不作聲。欒正傑這時對老田說,“你給他仨簽生死協議了嗎?”老田突然來了精神,連忙說,“簽了!簽了!”“咋簽的?說給我聽聽。”欒正傑盯著老田的臉。老田拍了一下腦門,又拍了一下腦門,想了想,說,“就兩句話,自願到工地幹活,因操作不當死傷責任自負!”欒正傑吐出一煙霧,不作聲了。老田急著問,“老板,這,這下好了!”欒正傑把煙頭甩在地上,粗聲說,“好個屁!你那協議沒法律效力。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就有理了。你等著坐牢吧!”老田一聽坐牢,身子立即矮了半截,噓著聲問,“老板,你得想辦法啊!”欒正傑向天空瞅了一眼,然後說,“你去把那協議給我拿來!”老田轉身就走。欒正傑見老田急急地就走,就喝道,“站住!把他仨的身份證也給我拿來!”

欒正傑給趙工和周工分別打了個電話,那邊說,馬上到。地上蹲著的兩個河北人,見欒正傑過來了,哭聲又大了起來。欒正傑就說,“你們是簽了生死協議的,責任你自己負!哭頂個吊用。”鎖老七也說,“人死不能複生,人要是命短,喝涼水都能噎死。”欒正傑看了看老四和鎖老七,突然壓低聲音對兩個河北人說,“哭頂屁用!這人真是你兄弟?”蹲在地上的兩個人,一驚,抬頭望了一眼欒正傑,立即低下頭哭了起來。欒正傑蹲下來,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又壓低著聲音說,“我在工地上滾了二十年,啥滾刀肉沒見過?他要是恁兄弟啥都好說,要不是,死的可就不隻一個人了!”欒正傑邊說邊瞅著兩個人的臉。這倆人似乎沒聽到一樣,哭聲更厲害了。這時,欒正傑的手機響了。他向老四和鎖老七使了個眼色,伸了一下右手,便離開了。

這時,鎖老七就說,“光哭頂毬用。已到這地步了,我給老板說說,給你們五萬,把他弄回家就行了。”倆人哭泣聲小了下來,但一言不發。老七按了打火機給他們把煙點上,然後說,“是多是少你得說個數啊。等天亮了,調查了事故的原因,說不準你們還拿不到錢呢!”其中一個又抽泣起來。老四也蹲下來,問另一個人,說,“想要多少,開個口吧!”抽泣的那人也停了下來,看了看老四又看了看鎖老七,堅決地說,“二十萬!少一個子都不行。”“啥?想錢想瘋了吧!煤窯悶一個多少錢?兩萬!你要二十萬。好了,好了,咱哥倆也不勸了,就叫他們在這裏哭吧!”鎖老七拉著老四就要走,老四搖搖頭,歎了口氣。蹲著的另一個人就說,“多少錢有命金貴啊,沒攤在你們身上。”鎖老七看了一眼老四,倆人又蹲了下來。

趙工、周工、欒正傑正在商量著,老田從出租車下來,急急地向他們走來。欒正傑接過老田遞來的一張紙和三個身份證,立即向燈光處走去。他在燈光下,仔細地看了看三張身份證,又仔細地看了那張按著三個紅指印的協議,長舒了一口氣。這時,趙工、周工也跟了過來。欒正傑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趙工和周工輪流地看了又看,三個人的目光交合在一起。老田也跟了過來,欒正傑想了下,然後說,“你過來幹啥?快去工棚把工人叫起來,一個一個地問,死這人是被那倆人推下去的!讓看見的人按上手印。”老田有些不解。欒正傑就罵道,“你是豬啊,沒人看見是被推下去的,你就要坐牢!”

老田走後,欒正傑又與趙工和周工商量了起來。他們仨人又仔細地看了看三張身份證,兩張舊的,一張新的。死的這人身份證是新的,叫白天光;另外兩人,一個叫白天明,一個叫白炳權。他們分析這其中肯定有詐。但為了盡快處理,最後決定攤開了給白天明和白炳權談,天亮前拿錢走人。不然,天亮了,建管處、勞動局知道了,停工不說,五十萬也不一定能擺平。於是,三人向這邊走去。

淩晨四點多了,白天明和白炳權還死咬著十萬不鬆口。欒正傑說老田這邊隻出五萬,雙雙就僵了下來。正在這時,老田又急急地來了,他把一張紙交給欒正傑。欒正傑看了看十幾個紅手印,又把紙交給了趙工,趙工看後又交給了周工。三人看過後,欒正傑就把三張身份證、原來簽的生死協議及這張按滿手印的紙,拍在了地上。他低聲的笑著說,“你們說要咋辦吧!生死協議簽的有,又有這十幾個人看見他是你們推下去的!這身份證是真是假,你們更清楚!走,咱們都走!這事我不問了,天亮了,讓公安來處理吧!”說過,欒正傑轉身走了。

淩晨五點多,天還黑著。在趙工、周工、鎖老七的勸說下,白天明和白炳權簽下了保證。老田把保證疊了疊,裝在貼身的上衣口袋裏,才把八萬塊錢遞過來。老四把煙甩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五佰塊錢遞給白天明,白天明一楞。老四就說,“看在他在我工地上也幹過一天,這是我的心意,拜托哥倆給他弄個好點的骨灰盒!”白天明和白柄權並不敢看老四,隻是狠狠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天亮了,工地的機器聲又響了起來,轟轟烈烈的與往日沒有兩樣,一切如故。

這件事後,老四在工地上盯得更緊了。他這樣做,一是怕自己的瓦工出什麼事,另一個原因是欒正傑安排替他多操點心。老四在工地現場不停地轉,尤其到下工的時候,他更細心。下工往往是問題最多的時候,最容易出事故。晚上下工後,老四就在工地的暗處蹲著,有時一蹲就個把小時。他這樣做,是因為他聽說有人夜裏偷鋼筋。這天夜裏十一點了,他與趙工、周工喝過酒後,又來到工地。他遠遠地站在圍牆外,點上一支煙。剛吸了兩口,就聽見撲通一聲,一捆鋼筋掉隔牆掉了下來。他趕緊掐了煙,蹲了身子。不一會,一個人影向這邊走來。他突然站起來,大喝一聲:誰!黑影立即轉身就跑。老四並沒有追,他知道這人就是毛孩。

老四是個能沉住氣的人。第二天,他並沒有問毛孩,見了毛孩像沒事兒一樣。接下來,他每天晚上都留著毛孩的意。第五天夜裏,十點了,毛孩一個人從工棚裏出來,左閃右拐地向工地外走去。老四就在後麵跟著。出了工地,毛孩打了輛車。老四也打了輛了車,跟了上去。毛孩在汽車站門前的一胡同口下了車,便急急地向胡同深處走去。老四也下了車,點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的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