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望花台(1 / 3)

楊小凡

1

“大過年的,你還夾拉著鍬出去,是刨金子還是挖銀子啊!”

福爺聽到老伴嘮叨,加快了步子,一支胳膊夾著鐵鍬,一隻手扶了扶上衣前襟,幾步便走出了家門。才過初三,年輕人還都在酒裏牌裏泡,村前城牆的高岡上,就已坐上了曬迷糊的上年歲人。

福爺走出村口,仰頭望一眼頭頂上的藍天和白雲,風就呼呼地從他臉上掠過來,軟軟的。他望了一眼前方蹲著的城父堌,忽然覺著嗓子有點兒癢,一張嘴竟唱出了聲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下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是司馬發來的兵——

福爺唱著,心裏很是舒坦。年前,縣裏和鎮裏就來這裏作了動員,把城父堌方圓一千多畝地灑了石灰線,說有一大公司投資五個億,要在原址複建一座漢代古城,作為旅遊基地。看那規劃圖挺震人的:原始人居住地鐵營遺址、原始部落群青鳳嶺、四女孤堆古墓群、伍子胥莊堌、楚太子的望花台、張良故裏。

這四周三尺多高的城父堌四周,在福爺記事的時候,確是有半人高的城牆,方形的四門,雖然斷垣頹落,但仍是孩子們月下捉迷藏的好去處。想著想著,他就更高興起來,要是真建成了旅遊城,這兒也是個城市了呢,兒子紀祖就不會鬧著去大城市打工了。

這樣唱著想著,沒走幾步,就看見村長張殿文正在小路岔口站著,嘴裏冒著煙。不遠處就是他的蔬菜大棚。這時,殿文就說,“老叔,剛才你那《空城計》唱得不孬啊。這扛著鍬唱著戲的,去幹啥呀?”

福爺叫張福榮,比張殿文高一輩,在村裏是個人頭。聽到殿文問他去幹啥,他心裏一驚,然後便鎮定了下來,眯著眼打岔道:“殿文,聽說這旅遊城還真得建,你這生金屙銀的大棚,真舍得拆啊!”

要建旅遊城這個消息像個炸雷,年前便震傻了城父堌的人。但他們醒了過來後,每個人便有了每個人的想法,有的希望這城真建好了自己就能得益、有的算計著自己的地能賣多少錢、有的謀劃著自己要在這旅遊城裏打工掙錢。但福爺想得最現實,他先盤算著自己十一畝地能賣多少錢後,年前便在四女孤堆旁栽了幾十棵楊樹苗,要是真開發了,也能多賠點錢。而村長殿文卻對開發這事拗著勁,一是他不相信這事真能成,二來他這四個大棚一年能收入四五萬,他當然不舍得拆了。

福爺見殿文沒答話,就又問;“你是村長,年前你又去鎮裏開了會,這開發真的能成?”

殿文笑了笑,然後掏出一支煙遞過來,“叔,你是有名的小諸葛,你還不明白?現在這投資那投資,有幾個是真的?我看這事弄不成!”

福爺詭秘一笑,說,“我猜你是不舍得拆這大棚,才說弄不成。你是村長,是半個公家人,我看這事可由不著你呢!”

殿文吐了一口煙,笑著說,“咱這地兒,省裏重點保護幾十年了,也沒個動靜,這說幾個億投來就投來,我就不信那錢真是紙印的!”

“好了,咱爺倆不鬥嘴了。我都六十多歲了,都快到望花台上打燈籠(快死)的人了,我也不信這般大事真能弄成!咱各忙各的吧。”說罷,福爺提著鍬向四女孤堆走去,他是要給年前栽的楊樹苗封封土的。

福爺封了一會兒土,覺著有些累,便躺在坡上想抽支煙。剛躺下,突然感覺屁股被什麼硌了一下,硬硬地疼。他兩手扶著坡麵,起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屁股下的土裏,竟現出一個像鐵劍一樣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向四周望了望,見並沒有什麼人,就趕緊慢慢地用手扒起來。扒出來的確是一個一尺多長的上了銅鏽的短劍,用嘴吹了一下上麵的土,劍鋒便顯露了出來。福爺又望了望四周,確認沒有別的人看到,就把劍貼著咚咚跳的心口,揣到懷裏。

福爺知道這劍是古物,說不準真是先祖爺張良墓裏的。四女孤堆雖然傳說是龍王女的墓,但上輩人也傳說是先祖張良的家族墓。張良作過漢相,智謀過人,死後有幾處墓地,僅家鄉就埋了十八個墓地,這四個大孤堆有說是他的疑墓,有說是他與子孫的墓。但這幾十年來,不斷有人來盜,村人不時會在周圍撿拾到一些東西。福爺想,這劍從形製上看是個古物,一定是值錢的貨。但具體值多少錢他不知道。想到這些,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故作鎮定地摸出一支煙,手抖動著幾次才點著。他想吸支煙,讓自己平穩下來,然後再偷偷地離去。

一支煙抽完,他的心還是跳個不停,他便又掏出一支來。福爺在村子裏是個精明人,都叫他小諸葛,他表麵上不認同,但心裏還是喜滋滋的。他這一輩子,雖然也沒有占過多大便宜,但虧是沒有吃過。他有自己的人生準則,便宜不能占不占,但絕不能吃虧,讓人家說冤大頭。此刻,他在心裏琢磨著,說不定這劍能賣一大筆錢呢,這也是先祖對自己的恩惠。一支煙抽完,他起身,整了整衣服,把劍揣在懷裏,扛著鍬,心裏哼著什麼曲子,走下孤堆,向村子走去。

福爺年輕時進過戲班,高興時總想哼幾聲。最近幾年常常對兒子紀祖說,“恁爹要不是年歲大了,我也得去《梨園春》打擂去,說不定能弄個金獎,給你開輛小轎車回來。”兒子紀祖就不以為然。這會兒,他突然想起,年輕時學的《張良辭朝》裏漢高祖的念白:

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雲車駕六龍。

一邊邁著八字步,一邊道著白,福爺心裏滋潤得像是濕抹布抹過一樣。

突然,一聲瘮人的吆喝聲傳來,“我毀了你個孬種!”福爺被驚得一愣,就見一個人箭頭一般向這邊跑來。人越來越近,福爺才看清,這人便是自己的兒子張紀祖。

他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閃開道讓紀祖跑過去。當他抬起頭向後看時,便發現殿文拐著肥胖的兩腿向這邊追來。他還是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可以斷定絕不是什麼好事。殿文離他越來越近了,他突然想起來兒子平時愛到殿文家跑,莫不是與冬梅扯起了什麼秧子了?

這時他拿定了主意,一定要阻攔住殿文。他是不能讓殿文抓住兒子紀祖的。俗話說,捉奸捉雙,捉不住紀祖,這事就沒個長短輸贏。當殿文跑過來時,福爺便提前伸開雙臂,伸長了腿,要攔殿文了。殿文跑過來,福爺一攔,兩個人撞了個滿懷,福爺倒在了地上,殿文也倒在了地上。殿文見福爺倒在了地上,自己翻過身,看看福爺倒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裏立時怕了。他趕緊折起身,說,“沒事吧?”

福爺停了一會才說,“你這是投胎啊,撞死我,你得買棺材!”

殿文見福爺沒事,起身還要向前攆,福爺就順勢抱住他的腿,“你是幹啥啊,撞了我你就不問啦!”

殿文這時撲通一屁股坐下來,右手不停地拍著地,地上便起了一層層浮土。其實,福爺心裏已明白了八成,嘴裏便說,“你這是中魔了咋的?這是弄啥呢!”殿文還是不停地拍地,地上又起了一層層浮土,又拍了十幾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是中魔了!俺那個賤女人,就在大棚裏與你那王八兒子正那個呢,俺抓了正著!”

福爺這時心裏特別鎮靜,他腦子轉了一個圈,便伸手在殿文臉上打了一巴掌,“你這孩子,滿嘴胡唚!那人是紀祖嗎,我咋沒看清。再說,我還沒聽過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哩,你就真看到他們那個了?酒喝多了,眼發渾了吧!”

“我渾,我渾!他在棚子裏都騎冬梅身上了,我還看不到啊!我他媽想把屎盆子、綠帽子往頭上扣啊!”殿文手不停地拍打著地麵,地麵上便不一波一波地飄起著浮土。

福爺見這情形,便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土,說,“看你這熊樣,誰騎在誰身上了,是你腦子犯渾了!捉奸捉雙,你有啥憑證?不要再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了!該忙啥忙啥吧!”說罷,福爺望一眼兒子紀祖跑的方向,起身走了。

這時,殿文也突然站起來,發瘋似的向自己的大棚跑回去。跑到大棚旁,他惡狠狠地撲過去,一把揭起塑料薄膜,飛跑著向外扯,扯起的塑料薄膜像一麵長長的旗子,在風中呼拉拉地響。妻子冬梅見殿文扯塑料薄膜,也發瘋一樣喊著什麼,從另一座大棚邊跑來。風吹動,她的頭發披散著,如一隻肥鵝蹣跚晃動。

殿文一口氣把四個大棚的塑料薄膜全揭光了,他還是不解恨,又跑到大棚裏四亂地踩跺著水靈靈的小菜苗。冬梅想阻攔,結果被殿文推倒在菜畦間。折騰了一陣子,冬梅沒有了力氣,躺在菜苗上喘大氣。殿文也是累了,停了下來,突然就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鎮長,大棚我都砸完了!讓他們來吧!”

“你說什麼?殿文!”鎮長剛一接話,殿文便控製不住了自己,放聲大哭起來:“女人都讓人家騎了,我還要啥大棚啊!”

冬梅看著被碰的大棚,也殺豬一樣的大聲號啕起來,“我的個天爺啊,我的天爺啊!”

2

天還沒黑透,福爺就把自家的大門關上了。

兒子紀祖正窩在堂屋的椅子上,不停地抽著煙。福奶在廚屋裏做著飯。

福爺來到堂屋,氣衝衝地走到紀祖跟前。突然揚起手,惡狠狠地向紀祖頭上打去。紀祖並不躲,而是擰直了脖子,兩眼望著福爺。福爺的手快落下時,突然慢了,軟綿綿地落在紀祖頭上。然後,長歎了一聲,“你這對不起先人的罪孽啊!”

紀祖還是一聲不吭,大口的抽著煙。這時,福爺就罵道,“你年紀輕輕的,跟那女人扯啥秧子?還清天白日的在那種地方!”

紀祖還是一聲不吭,掐滅了煙頭,又窩在了椅子裏。

福爺想不通,紀祖才二十二歲,前年結的婚,兒子剛滿一周歲,新婚新婦的,咋就跟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冬梅好上了。但,男女之事有時真是說不清的。此刻,紀祖心裏也糊塗成一盆糨子。去年的一個小雨天,他去殿文家玩,隻有冬梅在家。他原來就喜歡與冬梅這個遠門嫂子鬧著玩,兩個人經常開些深深淺淺的玩笑。這天,見冬梅一個人在家心情不那麼好,紀祖就嬉皮笑臉地說,“嫂子,咋了?殿文哥剛走幾天,不會就把你急成這樣了吧!”本來是一個玩笑,可冬梅卻一臉正經地說,“我想他?他本來就是廢物!嫂子是想你了!”紀祖心裏一驚,以為冬梅也在開玩笑,就繼續說,“我咋不知道你哪個想我了啊?”這時,冬梅就走過來摟住了紀祖。紀祖的媳婦正在懷孕,不能行那男女之事,他正是一團見火就著的幹柴,兩人一摟,一把烈火忽地燃燒起來。

紀祖想到這裏,心裏放鬆了下來。這事又不是自己先起的秧子。雖然心裏這樣想,但還是覺得今天這事弄得大意了。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紀祖是喜歡跟冬梅在一起的,他感覺比跟媳婦秀在一起還舒服。尤其跟秀離婚這半年,他就是一隻饞嘴貓,更斷不了這事了。兩個人想著法兒地見麵,猴急一樣地摟抱。

飯端上來了,福奶讓紀祖吃。福爺就罵福奶,“吃,吃,吃飽了等死啊!還不商量商量這事咋個了法!”

福奶就說,“老古語,母狗不吊腚公狗不上扒,這事還能隻怨咱紀祖一個啊!我看啥事也沒有。”

福爺就罵,“睡了他女人不說,殿文大棚都碰完了,這事肯定沒完。我看你還是先出去躲一陣子。不是早就要出去打工嗎?那今晚就走吧,走得遠遠的。過了風聲再回來!”

十點多了,收拾好了行裝,福爺還在不停地抽煙。這時,紀祖看到放在桌子上那把短劍,順手拿起揣在了懷裏,拎起東西就走。福爺見紀祖拿走了那短劍,就站起來,厲聲說,“放下,你拿它幹啥?”紀祖甕聲說,“拿它防身!啥破東西!”說著轉身走出屋門。

福爺正要上前去拉紀祖,福奶就罵,“你個死老頭子,一塊破銅,就心疼死你了!”

“說不定在他手裏,那是禍根啊!”福爺還要說什麼,就被福奶拉進了堂屋。

紀祖走出了家門,心裏還惦念著冬梅,便掐腳捏手地來到殿文的院子外,捏著嗓子學三聲公貓叫。這是他與冬梅平時約會的暗號,他想告訴冬梅,他走了!

此刻,殿文正騎在冬梅身上,嘴裏不停地罵,“我日死你個賤女人,日死你個賤女人!看你可跟野男人起秧子了?”

冬梅聽到紀祖在外麵的三聲貓叫,一把將殿文推下了身,“你真能日死我,我就不跟他了!趴肚皮上扯齁,你是真能辦那事的人嗎?”

殿文聽到冬梅這樣侮辱自己,頓時惱羞成怒,掄起手向冬梅的光肚皮上打去。冬梅翻身坐起,與殿文抓搔了起來。紀祖在院子外學著公貓,一聲接一聲地叫。

冬梅聽到紀祖叫得急切,就大聲喊了一嗓子,“紀祖!”

殿文掄起拳頭打過來,嘴裏罵著,“天明,我就去弄死他!看他還發不發騷!”

天剛亮,殿文就來到了福爺家門前。

他咣咣地敲門,引來福爺家的那條黑狗狺狺地叫個不停。福爺知道肯定是殿文,就直了直身子,扯了扯衣服,打開了門。殿文並沒有進門,而是站在門外,與福爺對視了一陣子,才說,“叫紀祖出來,這事俺倆不能算畢!”

福爺便笑著說,“紀祖昨兒個就跟他老表一道去北京打工了,你咋非把屎盆子往俺家紀祖頭上扣呢!”

殿文一聽這話,氣更大了,“咋了,敢做不敢當是吧!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寺呀。”

“看你這話說的,捉奸捉雙,你昨兒個沒抓到人,咋能非說是俺紀祖呢。”福爺說過這話,又軟了語氣接著說,“殿文啊,你是村長,這事還是不張揚的好。再說了,你看清了嗎,興許那人幫你家冬梅撥草呢。你還非得讓全村人都知道冬梅偷人了不成!”

殿文一時氣得不知說什麼好,嘴唇抖動著。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聲接一聲的。他掏出手機,那邊傳來孟鎮長的話,“殿文啊,你到鎮裏來一趟,昨天你說同意拆大棚,我跟縣長彙報了,他要我先跟你談談!”

殿文一聽孟鎮長找他談拆大棚的事,就沒好聲氣地說,“談啥?我跟媳婦都打架了,大棚都拆完了,你來看看吧!”

“你吃炸藥了咋的?啥態度啊,縣裏和鎮裏還不是為鄉親好啊。”孟鎮長顯然也不高興了,“我一會就去,我還真要看看你是不是夜裏吃炸藥了!”

殿文掛了電話,對著福爺說,“好,好,咱走著瞧!我就不信紀祖這小子不回了!”說罷,轉身,氣狠狠地走了。

九點鍾,孟鎮長和秘書小叢就來到殿文家門口。

進得門來,見殿文和冬梅臉色都不好看,就說,“這兩口子真為大棚的事打架了啊!”殿文沒吱聲,就讓著孟鎮長進了堂屋。冬梅悄無聲息地倒了水,便退到了院子裏去喂雞。

殿文遞過煙,歎了口氣,然後說,“鎮長,這回我聽你的了,還不行嗎!大棚昨天我都砸了!”

孟鎮長皺起眉,看了一會殿文,不解地說,“為這事還真給冬梅打起來了?”

孟鎮長為大棚這事,幾次來找殿文做工作,但殿文都推脫是妻子冬梅不同意。冬梅每次也都在旁邊幫著腔說七說八的,就是不同意拆。孟鎮長很是無奈。這事,還必須征得殿文的支持,他是村長,他不支持這事,地就租不了,事就推不動,旅遊城建設就會阻力重重。他在鄉鎮工作多年,知道村長在村子裏的力量,凡是村長不支持的工作,要想推動就比登天還難。

現在正是這關節點上,隻有殿文同意了,錢總才能真正進場,項目才能開工。他都主持鎮裏工作兩年了,這事要弄成了,當書記的事就自然扶正。蘇縣長說了,如果這個項目落不了地,別說當書記了,鎮長這個位子也得挪地方。孟鎮長必須順坡下驢,今天就要跟殿文定了這拆大棚的事。

殿文見鎮長這樣問,他又不好說昨天那事,就順著話茬道,“這個女人,氣死我了,昨天我真把棚砸了。”

孟鎮長一聽這話,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一樣,笑著說,“你個殿文啊,大男子主義!夫人的工作要慢慢地做嘛,咋能這樣急呢。今天我就在你家吃飯了,我給嫂子敬杯酒,賠個罪。不能因為這事,把你們的感情給弄生分了。”

殿文沒想到鎮長說要在家裏吃飯。其實,他心裏正一團火,是不情願的,但又不好推,就對院子裏的冬梅說,“還不趕快收拾幾個菜去!”

孟鎮長其實是說著給殿文聽的,見殿文真的要媳婦弄酒菜,便笑著說,“今天我還要回縣裏,這酒改日再喝吧!”

殿文見他說出這話,就有些意外,趕緊說,“鎮長還真生我氣嗎,這大年節,剩酒剩菜的,立馬就端上!”

孟鎮長笑了笑,“酒還能放壞呀,等舉行了開工典禮,我一定在你家喝個醉!”

殿文見鎮長真不願意喝酒了,就說,“鎮長,你這是看不起人咋的?這酒你要是真不喝,你還真開不了工,你信不信!”

現在鄉鎮工作難做了,鎮長得求著村長,村長有時也得求著群眾。要是在過去,打死殿文他也不敢說這話。但現在上麵倡導和諧社會了,一切似乎都翻了個個,孟鎮長隻得忍了下來,強笑著說,“嘿,這酒不喝還真不成了啊!那就喝!”

一瓶古井酒一會兒就完了。又開了一瓶,殿文就有了醉意,心裏就想把昨天的事說出來,但酒醉心不迷,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他倒用酒蓋著臉,提起了條件。孟鎮長也是聰明人,也不想讓殿文節外生枝再說些其他事,就順著勁兒地一直談大棚賠償的事。殿文心裏明白,必須趁這個機會多要點錢,反正這錢也不是鎮長出,是投資方的錢老板出。

又半瓶酒下肚,基本談妥了:殿文四個大棚損失費賠四萬;這一千畝地租五十年,每年一畝大田地一千五百斤小麥折錢,荒地每年一千斤小麥折錢;租金一年一付;隻要願意,村裏人都可以在旅遊城安排相應工作。

這個條件應該是不錯的了。現在村裏一年一畝地雖然不收提留款,但除去種地成本,就是再加上國家補助,淨收入也到不了一千斤小麥的收成。這一點,殿文是早就打聽過的了。他隻所以同意, 一是真為村民爭取到了應該爭取到的利益,再者,自己也獲得了比較滿意的補償。四個大棚種一年最多也就收入四萬元,現在不再種了,一次收到四萬元,這是他沒有想到過的。

尤其是讓殿文沒有想到的是,孟鎮長臨走時對他說,“錢總說了,如果你願意,他一定要聘請你當這個公司的副經理!”

殿文也不知道什麼是經理,更沒有想過要當經理。一個村主任突然要當經理,對於殿文來說還是有些吸引力的。但對於錢總來,他巴不得殿文能同意當經理呢。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了。直接麵對村民的事就交給殿文了,他會省下許多事兒。

送孟鎮長走的時候,殿文已經真的喝多了。他言不由衷地說,我同意這事,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旅遊公司,是因為我媳婦出事了,孟鎮長根本聽不進去。在他上車時,握著殿文人的手說,“殿文,這事就這樣定了,明天就進場,量地,發錢!”

殿文看了一眼旁邊的冬梅,狠狠地跺了跺腳,大聲說,“就這樣定了!城父堌誰敢說個二字,我掰他的門牙!”

送走孟鎮長,殿文回到堂屋,一屁股窩在椅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3

出租車剛到動物園門口,王眼鏡就示意司機停車。

司機停了車,笑著說,“嗨,哥倆還真有雅興,這把年紀還看動物玩。”王眼鏡沒吱聲,遞了錢,開門下了車。紀祖也跟著下了車。

出租車忽地加油躥走。王眼鏡說,“跟著我,到了地點別多話,這地方多不了一句話。”紀祖點著頭,加快了腳步。王眼鏡又說,“你這東西是真的吧,可別讓老哥丟了臉。”紀祖一臉笑地說,“老哥,這個你放心,我爹在張良墓旁弄的,假不了。在我們那兒,隨便用腳踢踢都是漢代的東西。”王眼鏡像沒有聽見一樣,一聲不吭。

沒走幾步,紀祖的電話響了,一聲接一聲的。王眼鏡停下腳步,喝斥道,“關著!這是啥時候!”張紀祖一臉難色,“這是我爹!”王眼鏡看了他幾眼,然後說,“接吧!接了就關了!把電池也下了!隻要有電池,公安就能衛星定位找到咱!”

張紀祖臉一黑,忙打開電話:“爹,啥事?我這邊正有急事呢!說吧。”手機那邊福爺就說,“紀祖啊,咱家裏批準弄旅遊城了,正在量地,咱家有十畝多地呢,每年一畝大田地一千五百斤小麥折錢,荒地每年一千斤小麥折錢;租金一年一付;隻要願意,村裏人都可以在旅遊城安排工作。你在北京咋樣?”紀祖就說,“還好,還好,有吃有喝的!”那邊福爺要他回來,說張殿文看來沒啥事了,你回來吧,這邊也可以安排工作。紀祖便沒好聲氣地說,“爹,我這有事呢!掛了,明天說!”

紀祖跟著王眼鏡走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一個寫著“拆”字的大院子前。院子門口就是一個花圈店,專賣喪葬品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肥得塞滿了整個破圈椅。他們打了招呼,坐下。過了幾分鍾,進來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矮個子男人,手裏拎著一隻小桶一樣的玻璃茶杯。來人狐疑地打量著紀祖,一言不發。王眼鏡就說,“這是我兄弟,在老家弄了把劍,您過過眼!”

這時,紀祖小心地從懷裏掏出用紙包著的銅劍,一層層揭開紙,遞了過去。絡腮胡子沒有接,隻是朝那件東西隨便瞟一眼,淡漠地說:“這是漢墓出的?”紀祖看看王眼鏡,小心地說,“嗯,我爹親自得來的!”

絡腮胡子眼也沒抬,接過劍看了看:“看來你也是老手啊,會給我編故事了。”停了下,向這邊又瞟了一眼,陰笑著說,“漢代?清仿!你看這銅鏽沁的,多真!”

“您是行家,您看著給這小兄弟幾個辛苦錢就行了。”王眼鏡很是卑微地附和著。

“雞巴漢劍?還張良墓出的呢!民仿的,仿得還不錯。開個價吧!”絡腮胡子一麵說一麵將劍放在桌上。

紀祖臉憋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這可真是俺爹在張良墓旁弄的,這還能有假!前些天,琉璃廠那邊有人出一萬了呢!”

“什麼,一萬?有種你送拍賣公司去嗬,還能賣十萬呢,是不是?看不出你胃口還真不小,還漢劍!”絡腮胡子站起身就要走。

“別別別,您別上火嗬,咱們誰跟誰?您給個價,還是您說了算,俺這小兄弟出來打工時,偷了他爹這寶貝也是為了弄倆錢混個日子,不容易啊!”

絡腮胡子又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幾分鍾沒說話。待煙抽了半截,才朝紀祖瞟了一眼,說:“這不就行了,別聽風就是雨。這樣吧,給你一萬二,夠了吧?”

“這……您就再開點恩,添點兒吧?我也弄口酒喝!”王眼鏡低頭哈腰地媚笑著。

正在這時,肥女人突然進來,接著,兩名穿製服的警察也兩眼凶光地進來了。

紀祖一驚,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高個警察說,“嘿,青天白日的,還敢倒賣國家文物,沒王法了啊!給我銬上,帶走!”這時,矮個警察就掏出銬子,哢嚓一下,銬住了紀祖的右手腕。絡腮胡子趕緊站起來,笑著說,“兩位警官,我們這是玩呢,啥文物,一把小孩子玩的玩藝兒!”

“什麼?你騙誰啊!你也得跟我走一趟!”高個公安大聲地說。

正在這時,從店門口走進來一個柱著拐杖的人。這人是光頭,帶著金邊眼鏡,一臉的儒雅。他進來後,把拐杖在地上搗了一下,笑說著,“兩位,這是咋了?動起刑法了!”

高個警察說,“劉兄,你也來了!這是在倒賣國家文物,不動刑法還得了啊!”

劉光頭笑了笑,走過來,拿起桌子上的那把銅劍,仔細地看了看,突然朗聲笑道,“屁,什麼文物,就是一個仿品,哄外行的。兩位沒必要動氣!”

高個警察看了一眼矮個警察,又看了看劉光頭,然後說,“這樣吧,先把他帶到局裏問問,不是再放,也不晚!”

劉光頭掏出中華煙遞給兩位警察,笑著說,“今天,我作保了,沒事。有事,你讓你們周局長找我就行了!”兩位警察對看了一眼,停了一會,才說,“那好吧,劉先生的話我們聽。”說罷,就把紀祖腕上的銬子解了。

兩位警察出門後,絡腮胡子趕緊起身,把椅子讓給劉光頭。劉光頭坐了下來,看了看紀祖,陰著臉說,“小子唉,今天不是碰到我劉爺,你局子裏吃份飯了!”紀祖千恩百謝地點頭。

這時,劉光頭又說,“你當真是城父堌的?”紀祖連忙說,“俺祖輩都在那!這還能有假。”

絡腮胡子就說,“這是劉爺,京城古玩界一把!今天要不是劉爺,我們都局子裏混了!”

劉爺抹了一下自己的光頭,突然拄著拐杖站起來,低聲說,“我走了,你們好自為之!”

劉爺走後,絡腮胡子看了看王眼鏡,低聲說,“老王,這樣吧,我看小張也不錯,就按你說的數給!不過啊,今天我們被公安盯上了,以後就是個一道兒上的人了。”說罷,從懷裏掏出一打錢,放在了桌上。王眼鏡點著點,賠著笑。

紀祖與王眼鏡走出花圈店後,王眼鏡對紀祖說,“兄弟,以後就跟著我混吧!你要是有二心,就是跑到你那個城父堌,也躲不了一死!”紀祖一驚,看著王眼鏡。王眼鏡並不看他,仍然接著說,“弄古董這行,進去就出不來了,這行是黑道的黑道!”

紀祖沒想到今天會遇到這事,一路子沒敢再多說一句話。他回到世紀大廈保安部,把錢狠狠地往床上一摔,癱了下來。

十一點多了,他馬上要換班了,才走出宿舍。他掏出電話,想把今天下午的事告訴爹,但他想了想又不敢說。心裏害怕得不行。喝了一瓶啤酒後,他心情稍微好些,心想:我又不犯法,還能有殺身之禍嗎?

夜裏兩點了,來往的車輛已經不多。紀祖坐在崗亭裏,想了再三,還是給爹打了電話。電話通了,福爺那邊驚恐地說,“咋了,這麼晚還打電話?”紀祖想了想,就說,“沒事,就是想你和娘了,我想回去!”福爺那邊就說,“你個冤爺,等我明天試試殿文的口風再說吧,別頂在氣上,弄得不痛快!”(前邊說過沒事了)

半個月後,紀祖突然接到王眼鏡的電話,要他四點到北京大學西門。紀祖不知何事,但還是按時去了。到了之後,就與王眼鏡一起上了輛破桑塔納。車子到了西四環,又接到絡腮胡子和一個精瘦的年輕人。

一路上,紀祖一聲都沒敢吭。車子走了七八個小時,到了一處山坳裏。借著下弦月,紀祖看到這裏三麵環山,形同一把交椅。墓地正麵朝南,前方還有一條東西方向的大河橫向流過。這與老家張良老祖墓的形製差不多,應該是一塊風水寶地。

車熄了火,絡腮胡子低聲說,“開始!”

王眼鏡就讓紀祖在離墓三十多米的地方望風。絡腮胡子、王眼鏡、瘦年輕人從車後備箱拿出工具,向一個土墳前走去。紀祖緊張得腿直發抖,望著他們仨。隻見絡腮胡子用牙咬開一瓶白酒,撒潑在墳包四周,嘴裏說:“祖宗爺爺唉,您別怪,幫助窮兒窮孫吃口飯!”然後他們仨趴在地下叩幾個頭,接下來,就用洛陽開鏟向下打起洞來。

過了有半個多小時,就聽王眼鏡說:“行了!”接著,絡腮胡子就往洞裏放置雷管炸藥。然後開始放引線。幾分鍾後,隻聽到“噗——”的一聲悶響。紀祖隻覺得腳底下有一點輕微震動。

又過了一會兒,洞口不冒煙了,瘦個子腰上吊著繩,被絡腮胡子和王眼鏡拉著下去了。一會兒,紀祖見不斷有東西吊上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後,王眼鏡突然對紀祖低聲說,“過來,拿東西!”紀祖小跑過來,見一地壇壇罐罐的,就拾起來往車上送。他們三個人來回幾趟,才把地麵上的東西全拿到車上。這時,絡腮胡子上了車,發動起來,低聲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