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一雙鞋底柔軟的運動鞋,走路的時候輕飄飄的沒有聲響。但是耳膜卻被越來越清晰尖銳的聲響叩擊。
“誰讓你回來的?季修梵已經在調查你了,你知不知道?”
“為什麼要和陳海茉在一起呢?不知道她是誰嗎?不知道有多危險嗎?”
“那件事,周媛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她總有天會認出你的。”
同一個女生的聲音,喋喋不休的,如夏日懨懨的蠅蟲,嗡鳴聲不絕於耳。
“隻想見你一麵而已,以後也許再不會回來,馬上就要拿到新西蘭的永久居留權了。”
之後,是大段的沉默。
周媛幾乎以為自己聽到的不過是一段電影的對白而已。
腳步聲再度傳過來,男人的皮鞋摩擦著樓梯的隔板,咯噔咯噔,粗壯有力。
周媛急忙快走兩步,躲在拐角處一堆廢木材的後麵,下蹲的時候,小腹又疼了一下。她依稀看見顧予濃的側影,迅速消失在視線裏。直到再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她才躬身出來,卻猛地看見從樓上下來的曾喜歌。
曾喜歌顯然也嚇壞了,一把扯住要離開的周媛。
“你在這幹什麼?”喜歌咄咄逼人地看著周媛。
“怎麼?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曾喜歌,你又想做什麼勾當?你那麼喜歡搶別人的男朋友嗎?”
“你都聽見什麼了?”喜歌像潑婦一樣扯著周媛的衣服。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恐懼與慌張。
“你害怕什麼呢?”周媛仿佛意識到自己觸碰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的邊緣,忍不住興奮起來。
她的表情徹底嚇到了曾喜歌,喜歌用力地搖著她:“不是的,周媛,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不要和任何人說。”
小腹的疼像一小股波浪似的。
周媛皺起眉:“放開手。”
她想讓喜歌鬆開手,此時此刻,她並不想同她有爭執。但是,喜歌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反倒更加扯緊了她。
周媛隻想躲開她的手。然後,咣當一聲,身後的廢木堆散落一地,周媛的身體撞到欄杆上,又被彈開,她伸出手想握住眼前那根鐵柱。然而,指尖隻是微微碰到一點鐵屑,整個人像球一樣,沿著樓梯的隔板滑了下去。
7
“顧哥哥!”
顧予濃扶著方向盤,正想調頭,喜歌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
他無數次在異國他鄉寒冷的夢裏,聽見這樣的呼喚。顧哥哥。像他第一次遇見喜歌時一樣。溫和善良的女孩子,有甜美的笑容和天使一樣的眼神。她喊他,顧哥哥。
眼前的喜歌,眼神淩亂。額前的發濕漉漉地粘在臉頰上。
“周媛,她……她……”喜歌語無倫次地指著身後。
顧予濃冷靜地看著她,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從容地從車上下來,隻是對喜歌說了一句:“你走吧,我們今天並沒有見過麵。”
8
夕陽將盡,顧予濃和海茉驅車直奔遠郊的老家。新修葺的沿海公路,從市區直達漁村,隨處可見波光粼粼的海麵,在夕陽底下泛著金色的光。
“暈車嗎?”顧予濃看看一路不語的海茉。
“可能是緊張吧。”
“嗬嗬,我媽很好相處,你見了就知道。”他安慰道。
“予濃。”隔一會兒,海茉開口,“你聽沒聽見什麼聲音?”
“嗯?”
“好像有響動,租來的車質量沒問題吧?”
“你呀,真是太緊張了。又不是醜媳婦?有什麼好怕的。”
“哦。”她喃喃應了一聲,真的是太緊張了吧。
她想起周蘭溪的那張臉,她曾經一度以為,未來要成為自己婆婆的人會是周蘭溪,會是讓她無法麵對無法相處的周蘭溪。
天黑之前,他們到達了漁村。
顧予濃的母親,果然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著海茉,心裏說不出的喜歡,不停地招呼著海茉吃菜,生怕自己怠慢了她。
她心裏很暖,這樣的老人,很有親切感。
顧家相熟的親戚幾乎都來了,大家都說盼了好幾年顧予濃終於帶女朋友回來了。
和樂融融的家庭氛圍,正是海茉最懷念的。她看看顧予濃,顧予濃笑而不語。
看起來古板甚至有點木訥的男人,事實上卻又那麼懂得她的心思。
飯後大家散了,她和顧媽媽在屋子裏閑聊。老人拉著她的手,掌心熱乎乎的。她透過窗子看見院子裏的顧予濃,正蹲在那兒撫摸著家裏的土狗,地麵上鋪著一層清亮的月光。
房間裏的家具大多是舊的,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條。她早聽他說過清貧的家境,因此並不覺得意外,反倒感覺溫馨親切。
牆上有一麵鏡框,鑲著許多黑白老照片。她趴在鏡框前細細地看著,一一辨別那些陌生的人。忽然,視線落在一張已經泛黃的一寸照片上。她偏著頭想了想,回頭問道:“阿姨,這個人是誰?”
顧媽媽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瞅了:“是我從前照顧的孩子。”說著,又小心翼翼地看海茉:“予濃和你說過我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海茉握著老人的手,明白她的心結,大大方方地說:“他說您從前是在別人家做保姆的。”話剛出口,海茉猛地反應過來,“阿姨,您是曾喜歌的保姆嗎?”
那張一寸照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還是初二的時候,她陪喜歌一起去照的。
難怪,她覺得顧媽媽的飯菜那麼好吃,原來,早在許多年前,她就已經在喜歌的便當裏熟悉了顧媽媽的味道。
她坐在老人麵前,安安靜靜地聽她講起喜歌,講起喜歌年少時經曆的那些苦痛。
有時候覺得世界太大,大到一轉身就再也遇不見。而也有一些時候,世界卻又小得讓我們無法回避,即使想躲閃,也無處可去。
“予濃,海茉是喜歌的同學,你說巧不巧啊!”顧予濃一進來,老人就忍不住把這消息告訴他:“海茉和我們家還真是有緣分。”
“予濃,今天在酒店你沒認出喜歌嗎?”海茉偏頭看他。
“不大認得了,很多年沒見過。”顧予濃淡淡地說。
“予濃能上大學能出國,真是多虧了曾先生,予濃一直接受他的資助。”老人的語氣裏滿是感激。
“出去走走吧,我帶你去抓螃蟹。”顧予濃說著拉起海茉。
“太好了!”像小女孩一樣,她跳起來,跟著顧予濃跑了出去。
9
當晚,她獨自睡在顧予濃從前的房間裏,很小的屋子,一張鐵藝的單人床,一張磨得舊舊的書桌。因為臨著海,床鋪濕漉漉的泛著潮氣,就連風吹進來都是潮的。
海茉不太適應,輾轉反側,仍是難以入眠。索性坐了起來,借著月光看房間裏的陳設,牆上還貼著顧予濃上學時得的獎狀。她在書桌前坐下來,想象著顧予濃曾經在這裏秉燭夜讀的情景。
少時的顧予濃是什麼樣的呢?他有過怎樣的青澀時光呢?
海茉從來沒有聽顧予濃說起過這些。她隻知道,他經常做噩夢。即使分居兩室,她也能聽見一牆之隔的他在睡夢中不安地驚呼聲。
隻是,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每個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與心結。
但此夜,在他少年時居住過的房間裏,海茉的好奇心萌生出來。也許,隻是覺得摸摸這些舊書,能夠更貼近他的青春時光吧。
海茉隨手抽了一本舊書,翻了幾頁,莞爾,果然是好學生,每一行筆記都寫得那樣認真。
她在抽屜裏隨意翻看著,手指碰到一個很小的相冊。翻開第一頁,看見了七八年前的曾喜歌。瘦瘦的、小小的,像小女孩一樣的曾喜歌,穿背帶牛仔褲,有楚楚可憐的眼神。
相冊很薄,幾下子就翻完了。時光卻很長,被濃縮在了十來張相片裏。那是屬於曾喜歌的成長時光,也是屬於海茉的時光,她甚至在一張照片的背景裏看到了自己的側臉。最後一張照片是在酒吧裏,海茉曾經去過的酒吧,喜歌站在遙遠的舞台上,與拍攝者隔著好幾張桌子的距離。
顯然,這些照片是被偷拍的。
海茉放下相冊,靜靜地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相冊是顧媽媽的,還是顧予濃的?
窗外隱隱有汽車的馬達聲響起。海茉起身,看見顧予濃將車開出了院子。
她在床上躺下來,留意著窗外的動靜,不知什麼時候,終於緩緩睡得沉了。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顧媽媽在廚房裏烹煮早餐,她為自己的晚起感到不好意思,問了好。推開門,看見顧予濃在洗車,拿著一支細細的水管,認真地清晰著車輪上的泥沙。
晨起的光落到他身上,他指尖的水滴在晨光裏晶瑩透亮宛若一顆顆珍珠。
海茉怔住,此情此景,多像記憶裏的那個夏天清晨,陳驍城俯身為她衝洗腳踏車。那一天,似乎並沒有走得多遠,如今想來,仿佛還能聞見當時草地上的青草香。
見她出來,顧予濃抬頭對她笑笑,笑容醇厚。
海茉亦微微笑了一下,抬腳走下台階。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安子打來的。她一邊向著顧予濃走去,一邊接安子的電話。
聽著聽著,她的腳步停了,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怎麼了?”顧予濃敏感地發現了她的變化,關切地走過來,他的手因為沾了水,有些微涼。
“周媛不見了,找了一晚上也沒找到。”她訥訥地重複著安子的話。
在婚禮之前的第三天,新娘失蹤了。
10
兩天之後,周媛終於被發現了。
海茉沒有辦法回想那一刻的情景,本該是最漂亮的新娘,卻滿臉青灰的顏色,因為身體被海水浸泡太久,全身浮腫起來。
她很難相信那個人是周媛,那個被法醫宣布已經死亡的人是周媛。
安子捂著她的眼睛,不讓她繼續看下去。
心裏說不出的疼。
那樣直爽開朗的女生,即使是在海裏,也會是最美麗的海的女兒,理應得到善待與專寵。最終,卻是這樣淒慘的歸宿。
法醫的屍檢結果表示,周媛受到過撞擊引起流產,因而導致了大出血,但真正令她斃命的原因是窒息,曾被人捂住口鼻。她的屍體被掩埋在海岸附近的沙坑裏,後被漲潮的海浪卷進海裏,複又推到海中的礁石上。
然而,卻再沒有任何線索,除了在周媛口袋裏發現的一枚紐扣。周媛當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工裝襯衫,胸前有一個口袋,那枚紐扣就安然地在那個口袋裏,躲過了魚群與海浪的襲擊。
很顯然,那並不是襯衫上的紐扣。卻沒有人能判定,那枚紐扣是否可以成為案件的線索。
釉色木紋的扣子,粗樸簡單。海茉淡淡地掃了一眼。
離開現場的時候,時近漲潮,有小朵的浪湧上來,帶著一團綠色的海藻攀上海茉的白帆布鞋。海鷗的啼聲如泣如訴,就像周媛的靈魂,不肯安歇。
她咬著牙,一低頭,眼淚掉下來。
回到顧家,她把自己關在顧予濃的房間裏。她翻遍了顧予濃的皮箱,都沒有找到那件灰色的襯衫。她清楚地記得,周媛失蹤的那天,顧予濃穿著的就是那件灰色的襯衫。
帶著釉色木紋扣子的襯衫。她隻要想起那件襯衫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放在窗台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打擾了海茉的思緒。電話上閃爍著季修梵的名字。她猛然想起一直以來季修梵對顧予濃的懷疑,心裏更是打起了邊鼓,於是按了接聽鍵。
“海茉,我剛剛把秦阿姨送回家。”
“你說什麼?”海茉沒聽懂季修梵的話。
“她今天去了安城醫院,不過你別急,秦阿姨沒有事。”
海茉鬆了一口氣。
“是我媽,這麼多年胃一直不好,馬上要安排手術,但是她是稀有血型,血庫裏沒有。我們隻好通過媒體來尋找相同的血型,但是我沒想到……秦阿姨會來獻血。”
海茉愣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治病救人是她做了一輩子的事,但願,她會因此釋然,打開所有心結。”
“海茉,我也希望你能打開心結。不要誤解我,雖然我不能親手給你幸福,但我是最希望你得到幸福的人。”
“和尚,我有話想和你說……”
心裏像揣著一顆炸彈,她必須找到能幫她拆彈的人。或許,隻有季修梵。
“海茉,起來吃點東西。”顧予濃輕輕敲了敲門,海茉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算了,也沒什麼事,以後再聊。”海茉匆匆掛掉電話,平複了一下心情,打開門。
顧予濃端了一碗海鮮麵,疼惜地說:“別想太多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得想開點啊,海茉。來,吃點東西吧,我媽特意給你煮的麵。 ”
他看起來與從前無異,依然是那個體貼溫和的男人。在那麼一瞬間,海茉恍惚覺得自己所有的懷疑都應該被否定。
隻是一枚相似的扣子,能說明什麼呢?她根本不應該把一樁無頭緒的凶殺案和一個數學博士聯係到一起。
“予濃,我想回家看看我媽。”
“好,吃了麵,我開車送你過去。”
一直就是這樣,無條件的服從海茉的意願,從來不多問半句。
車子飛快地行駛在沿海公路上。海茉身體縮成一團,指尖輕輕摩挲著衣角。她想,也許那一天,周媛就是被藏匿在後備箱裏的;也許,她曾聽見的輕微聲響就是周媛最後的求救信號。她想,她是可以救周媛的,卻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腦海裏像有一張巨大的網,顧予濃被牢牢地黏在那張網裏。她無法把他排除在事件之外。
“想什麼呢?這麼投入。”顧予濃看了她一眼。
她抬頭對他笑了一下,笑得有點甜。
11
而顧予濃卻覺得,那個僵硬的笑容,令她的五官都略略變了形。
12
車子駛入城區,人群熱鬧起來。
讀高中的時候,她經常和周媛在這條街上閑逛。她還記得周媛最愛去街角的那家外貿店買衣服,而她最喜歡街尾的麵包店。她們還曾經有個理想,要在這條街上開一個小店,賣麵包、賣舊書、賣碟片、也販賣慵懶的時光。
“假如,我當年沒去讀大學,也許我和周媛已經開了我們的小店。假如,我沒有出國,那我永遠都不會遇見你,那麼……”她把剩下的話咽到了肚子裏。那麼,周媛就不會死。
“海茉,一會兒回到家,你好好睡一大覺。你精神很差。”顧予濃疑惑地看著她。
海茉捂住臉。
“怎麼了?不舒服嗎?”
真的很討厭!很討厭你這麼關切的語氣!很討厭你對我這麼好!很討厭自己不由自主地去懷疑你!海茉鬆開手,痛苦地看著顧予濃。
顧予濃嚇壞了,急忙把車停在路邊,擔憂地問:“海茉,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呢?”
“予濃,去自首吧。”她終於說出口。
“嗯?”
她直視著他,卻真的無法在顧予濃平靜從容的表情中找到任何破綻。
“那件襯衫是我給你買的,我第一眼看中的就是釉色的木紋扣子。”
顧予濃把手伸過來,覆在海茉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是溫熱的:“我看,你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海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已經在胡言亂語了,你在懷疑我!”
“難道不是嗎?周媛不是你殺的嗎?”
“我為什麼要害周媛呢?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因為她是你肇事的目擊證人。”她盯著他,“唯一的目擊證人,你害怕她認出你,或者當時她已經認出你了,所以你阻止她,但是失了手。”
顧予濃輕輕笑了一下:“海茉,你還真是合適去寫小說。但是,這隻是你的想象,不是事實,你已經進入了一個誤區。”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車載電台,音樂聲細細地彌漫在小小的空間裏。然而,像夢魘一樣的情節,再一次從顧予濃的腦海裏浮現出來。
女生驚恐萬分的臉漸漸變得清晰。
是她嗎?是周媛嗎?提著海鮮保鮮盒的女生,倉惶地躲閃到一邊。即使是以飛一樣的速度逃離,他依然還記得她當時的唾罵聲,“喂!開這麼快,你找死啊!”
顧予濃清了清嗓子:“你看,你現在不止把一個殺人犯的罪名加在我頭上,還把肇事逃逸的罪名也給了我。”
海茉敏感地看著他:“我並沒有和你說過那場交通事故,但是顯然你卻一清二楚,不是嗎?”
“是你剛剛說的。”顧予濃有些不耐煩,“這樣下去不行,海茉,我們提前回新西蘭吧。我馬上就去訂票。我保證,離開這座城市你就會忘了所有悲傷的回憶,無論是新傷還是舊痛,統統都能忘掉。我們隻要簡簡單單地生活。”
他說的那樣懇切,她幾乎都要動心了。
海茉猶豫片刻,從背包裏拿出那本小小的相冊,遞到顧予濃麵前。
“也許不該去挖掘一個人內心的秘密,因為那秘密可能是一生都愈合不了的傷口……我想,你是愛著喜歌的,你知道隻要喜歌的弟弟從世界上消失了,她就能得到寵愛,得到一切。”
海茉也覺得可笑,這隻是一個大膽而荒唐的推斷而已。她認識的那個顧予濃不可能有這樣邪惡的動機。
而顧予濃卻真的被激怒了。
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海茉的臉上。
“不要再說了。”
她隻覺得頭暈目眩,耳朵裏有深深淺淺的鳴音。
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心裏覺得無比難過。世間的真相,總是殘忍不堪。她以為經曆了陳驍城的那場事故,她已經百毒不侵,卻沒想到,還能看見更醜陋的人性。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他扼住她的手腕,“我隻想一輩子都好好待你,我們與世無爭,過閑雲野鶴的生活。”
他的臉如此猙獰,卻又隱藏著無盡悲傷。
海茉掙脫他,迅速地掏出手機。她隻想找到季修梵。此時此刻,這世上,隻有季修梵能夠讓她安心。
顧予濃立時來搶奪她的手機,她努力躲閃著。電話響了五六聲,終於有人接了。她大聲地喊:“修梵,救我!救我!”
顧予濃一下將手機打翻在地,將她的頭抵在車窗上,她的臉略略變了形。她隻依稀看見窗外那棵行道樹在六月的天光裏開了一朵緋紅花朵。
又到了合歡花開的季節嗎?
她的手腳被膠帶斂住,嘴巴也被封住了。
顧予濃隻說了一句:“我去拿機票,乖乖地等我。”然後,用一塊毯子裹住了她。
眼前,黑了下來。
往事如流雲,被風吹得四散。
13
“喜歌,你準備好了嗎?”季修梵站在更衣室門外輕輕喊道。
曾喜歌哆嗦了一下,迅速掛掉手裏的電話,把它塞在了一堆衣服底下。她看了看鏡子裏沒有血色的臉,連忙用雙手揉搓了幾下。然後開了門。
“還沒好嗎?教練在等你呢。”季修梵又問道,“看見我電話了嗎?”
喜歌翻了翻季修梵放在椅子上的皮包:“沒有啊!你忘帶了吧?要打電話嗎?先用我的?”她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算了,我們先過去吧。”
今天是喜歌的最後一節潛水課。在海洋館的開幕儀式上,她將以美人魚的裝扮在巨大的水族箱裏與鯨共舞,然後躍上岸。季修梵會穿著王子的白衫在岸上迎接她,為她戴上皇冠。年輕的總經理,將以這樣美好的畫麵出現在眾人麵前。
她說《海的女兒》太悲傷,她喜歡美好的結局。
準備下水的時候,季修梵一把拉住她:“喂,氧氣罩都忘了戴!”
喜歌吐吐舌頭。
“集中精神啊,注意安全。”季修梵嗔怪道。
她對他笑了笑,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很可怕不是嗎?電話裏聽見的聲音,令她的雙手不由顫抖。
季修梵的皮包放在了更衣室裏,海茉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喜歌拿出了電話。然後,她在電話裏聽見了這一生最不想聽的聲音。
手機被摔落的聲音、陳海茉氣若遊絲的掙紮聲,以及,那個男人的怒吼……
“噗通!”她閉上眼睛,跳進了水裏。
水的潤澤令她稍稍平緩了呼吸。她喜歡在海麵以下的感覺,這是另個世界,和她以往生活的那個世界無關。澄淨、清澈,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
最重要的是,在深深深深的海底,眼淚可以肆意地流出來。這才是她想做的自己,簡簡單單、幹幹淨淨。
教練的手忽然伸了過來,扯著她避過了魚群。
教練對喜歌做了個手勢,示意喜歌集中精神。她點點頭。可是記憶中的那場噩夢,卻一再地從深藍的海底浮現出來。
14
十五歲夏天的清晨,空氣中彌漫著不知名的花香。蟬,一早就開始叫。拉開房間的窗簾,看得見大片湛藍的天,沒有一絲雲朵。
世界靜寂美好。
喜歌起床的時候,常阿姨已經去水產市場了,喜歌前夜說過想要吃蟹粥。桌上留著做好的早餐,喜歌一邊吃一邊溫書。然後擰開浴室的水龍頭,準備洗了澡去英文補習班。
班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在上補習班,就連最好的朋友陳海茉都不知道。說是補習班,其實倒更像是私人的教室,一對一的專門輔導。
她正準備脫睡裙的時候,門鈴響了。門外的人她認得,是常阿姨的兒子。之前見過幾次,彬彬有禮的男孩子。
她喊他顧哥哥。
父親和常阿姨家的關係她一直沒太弄懂,大致是有一些親戚關係。所以給喜歌找保姆的時候,輾轉找到了常阿姨。那一年,顧予濃考上大學,成了整個小漁村的驕傲。可是,常阿姨家沒有錢,於是,喜歌的父親大方地讚助了顧予濃。
顧予濃第一次踏入曾家的時候,穿了一雙已經很舊的運動鞋,鞋底濕噠噠地帶著水。繼母“呀”的一聲驚呼,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門廳處的顧予濃身上。他緊緊低著頭,抬起的腳終於還是沒有落下去,訕訕地退回門外。常阿姨急忙過去,讓兒子在門外的墊子上換了幹淨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