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21(3 / 3)

那一幕,不止深深刻在了顧予濃的心裏。同樣,也刺疼了曾喜歌的眼睛。

喜歌覺得那一刻的顧予濃,多麼像自己。完完全全是那個房子的陌生人,連客人都算不上,得不到起碼的尊重。

所以,她立刻走了過去,對顧予濃露出最溫和的笑容。她說:“你好,顧哥哥,我是曾喜歌。”然後伸出手,將他拉了進來。她還記得他的手指那樣涼,被羞辱之後的涼,連血液都失去了溫度。

之後,大致又見過幾次,都是在喜歌住的小公寓裏。顧予濃再不肯去曾家,即便是要拜謝恩人曾慶年,也隻去他的公司。

那麼有傲骨。就連這一點,也同喜歌一樣。

因此,喜歌對他是有好感的。甚至,她主動想要對他好一點。她帶著常阿姨去買衣服的時候,總是會讓常阿姨給兒子挑一件。

不是施舍,是真心的想要對一個人好一點。

顧予濃這天來見母親,卻不想母親不在。

喜歌光著腳在地板上走著,腳步輕快,她從冰箱裏掏了水果和小點心,一一裝到保鮮袋裏。頭也不回地說:“顧哥哥,這些你帶回去吃。聽常阿姨說,你在學校總吃方便麵,會把身體吃壞的。”

她語速輕快,有一小抹陽光剛好落在她的肩頭。

顧予濃從背後望著她,就像看一個天使。穿著白色睡衣的天使,純真、聖潔。

喜歌並不知道顧予濃是怎樣走過來的。那個擁抱突然而又莽撞,著實嚇壞了她。還不待她有所回應,顧予濃已經扳過了她的身體。年輕的嘴唇柔軟卻又強硬,帶著硬硬的胡茬,紮得她臉上疼疼的。

她大概是嚇壞了,隻是拚命地去推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大聲求救了。

他不停地呢喃著:“喜歌,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每天都會夢見你。”

或許,他所說的都是真的。甚至,他對喜歌的喜歡是沒法用一兩句話來表達的。

那個時候,誰也阻止不了顧予濃,他在極力地用身體表達著對喜歌的愛,年輕而深沉的愛。隻有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地抱著這個美好的女孩子,熱血衝昏了他的頭,他才真的忘了骨子裏的自卑,忘了自己和喜歌之間的差距,忘了他所有的顧忌與怯懦。

顧予濃終於清醒過來,眼裏的戾氣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愧疚與驚恐。他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頭,然後在喜歌麵前跪了下來,像忠心耿耿的臣民,跪倒在女王的腳下,捧出自己的心。

他說,這一生,我願為你做任何的事,哪怕是去赴死!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穿透了房間裏肅穆的氣氛,顧予濃看看仍然麵無表情的喜歌,終於落荒而逃。

喜歌躺在那裏,默默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光一點點移到角落裏。心如死灰。才剛剛開始的人生,回想起來竟有太多的蒼涼。她再也不想撐下去了。

浴室的水汩汩地流著,從浴盆裏溢出來。喜歌踩著滿地的水邁進浴缸,握著水果刀的手有些顫抖,隻在手腕上輕輕劃了一下,就有大滴的血落進水裏,暈染出一朵紅色的花,像水墨畫一樣漂亮。

說不出的寒冷,侵襲了喜歌。她全身都在發抖,就連牙齒都控製不住地抖動著,發出“嘚嘚”的細微聲響。喜歌扔掉了刀子,蜷縮在浴缸溫熱的水裏。猩紅色的血水漸漸沒過了她的下巴。她有一點害怕,身體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著。她帶著難以言說的恐懼,等待水漫過五官,漫過整個身體。

邊櫃上的手機突然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喜歌遲疑了一下,伸出那隻帶著傷口的手拿起了手機。

喜歌呀,我的大姨媽終於跨越千山萬水抵達我身邊了,嘻嘻。

是陳海茉的短信。

喜歌想象著海茉歡天喜地的表情,心裏絲絲拉拉地疼了起來。為什麼,她的人生就不能像陳海茉那樣輕鬆、快樂?為什麼,她要自己背負太多太多的痛苦?

喜歌逃也似的離開了浴缸,用柔軟潔白的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住。身體的溫度一點點的複蘇了。她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眼神無比的決絕。

她心裏說,曾喜歌,你以後再不要活得這麼可憐了!再不要永在黑暗之中!你要有光!許許多多的光!永不熄滅的光。

那年,夏天就快結束了,天堂的門關上了。

15

回憶很沉,載著她不停地向深海下墜,如同那年沉浸在浴缸裏的絕望少女。

喜歌忽然掙脫了教練的手,向上遊去。她猛地把頭探出海麵,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她冷冷地對季修梵說道:“陳海茉在等著你救她!”

她說得那樣快,因為,她知道,話一出口她就會後悔。

她已經後悔了。

16

海茉半睡半醒著,帶著些許難聞氣息的毯子罩得她昏昏沉沉,快要暈了過去。車載電台沒有關掉,廣告與音樂節目交叉進行著。依稀,還聽得見路上尖銳的車鳴聲。

隻是,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手機的鈴聲從座位下傳過來,《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她最愛的一首英文歌,也是葉芝的一首同名詩歌。那是她給季修梵的電話號碼專設的來電鈴聲。

我和我的愛人相遇

她走過神秘園

踏著雪白的纖足

她勸我從容相愛

如葉生樹梢

但我如此年輕無知

不曾細聽她的心聲

在河畔曠野

我和我的愛人並肩佇立

在握微傾的肩膀

有她柔婉的手相攜

她勸我從容生活

如草生河堰

但我如此年輕無知

如今徒有熱淚盈眶

海茉努力地扭動著手腳,試圖掙脫束縛,但是無果。當一曲終了,她泄氣地靜止下來。

然後,有人打開車門坐進來。她知道,是顧予濃。

“海茉,再忍忍,我會帶你離開這兒的。”

他發動了車子。

這個人,已經瘋了吧。她想。她仍記得他的好,如溫吞的日光,柔軟熨帖。很難和眼前的人聯係在一起。

她用身體向他抗議,終於,他掀開了毯子,輕輕撕下了她嘴唇上的膠布。

“安安靜靜地坐著,什麼都別說。”顧予濃專心地開著車,看也不看她。

她眼裏盈著淚水,視線模糊。縱使,她曾那麼大膽地猜測過他與案件的種種關係,此刻,卻並無勇氣去接受既定的現實。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個殺人凶手。那麼好的一個人,曾給她構築了溫暖堅固的未來,讓她忘情忘愛療治傷痛。

顯然,季修梵已經報了警。聰明如他,必然猜得到海茉的求救電話會與顧予濃相關。

通往機場和火車站的路口都已加設警力,一張網,正徐徐地拉開。

顧予濃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英文,調頭向狹長的小街開去。海茉躺在汽車的後座,可以清楚地聽見身後一長串的警笛聲。

他逃不掉的。

從他戴上魔鬼麵具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是逃不掉的。

顧予濃反倒鬆弛了下來。

小街兩側種植著繁茂的洋槐樹,他抬頭,看不見大片湛藍的天,隻有交錯著的濃稠的綠色。

顧予濃把車停下,沉默了一兩分鍾。海茉忐忑地躺在那裏,猜不到自己將遇見怎樣的命運。

“海茉。”顧予濃鬆開方向盤,整個人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隻從後視鏡裏望著她。

那刻的他,與從前一樣,眼神純良如鹿,看不到戾氣,看不到恐懼。

“我從來沒想到會在新西蘭遇見你,你是一個意外。其實可以躲開你的,但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對你好一點,想用一輩子來彌補你。因為……”他放低了聲音,“是我跟蹤了你爸,知道了他的賓館號碼,告了密。”

“為什麼?”突如其來的真相,令海茉無比憤怒。

“沒什麼。海茉,這是命。我從來沒想傷害誰,但是卻躲不開命運。”

他坐起身,看著已經圍在車周圍的警車,微微笑了一下,回頭看看海茉:“海茉,我隻求你,別去打擾喜歌和季修梵。她是一個可憐的丫頭,上帝從來不曾眷顧於她,希望季修梵能令她有安定的未來。”

“你真的那麼愛她?”海茉問道。

他眼裏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也許是因為終於有人讀懂了他的心事。他對海茉坦白:“不,我不配。”

說著,他抬手打開車門,走了出去,沉著地對著警察舉起雙手。

17

海茉還沒來得及從某種私人的情緒中抽離,已經有大群的人圍了過來。耳邊一片喧囂,很像那年,陳驍城墜樓的現場。隻是,這一次,她變成了主角。聞風而來的記者,手裏的攝像機對準了尚未被解開膠帶的海茉。她敏感地把頭扭向一邊。

“不要妨礙公務,請退到警戒線外。”警察開始驅散圍觀者,“你幹什麼的?”

“我是她朋友。”

清清爽爽的男聲,落入海茉的耳朵裏。

季修梵替換了正在為海茉撕膠帶的女警察,他的手碰到海茉的手,動作敏捷而溫柔,生怕弄疼了海茉。

隨後,他抱起她:“沒事了,陳小豬。”

海茉看見季修梵的眉眼,依然清晰如昨。他眼裏的湖水斂著霧氣,她卻依然能看見自己清晰的倒影。經過了萬水千山的旅程,她心裏藏著的男生從未走遠。

海茉哽咽了一下,說不出話,隻是抱緊了季修梵的脖子,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胸前。

久違而熟悉的心跳聲,依然如昨。

如果,當時沒有鬆開他的手,現在的他們會否還和從前一樣相親相愛。

如果,當時沒有狠心地說再見,現在的他們會否尷尬地咫尺天涯。

她篤定地答複著自己。這樣一個人,在十五歲的夏天走進她的人生,她怎麼舍得再把他驅逐出她的世界。

季修梵把海茉抱到人群之外,有警車在他們麵前停下來要帶海茉去錄口供。

安子斜斜地從人群中走過來,臉頰瘦削,眼窩深深地凹陷著,像一個輕飄飄的影子。

海茉輕輕地把季修梵的手推開,走到安子身邊,回頭對季修梵說:“謝謝你,讓安子陪我去就可以了。”

一瞬間的親昵,又被令人心寒的冷漠取代。

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向旁邊瞥了一眼,曾喜歌孤孤單單地站在一輛白色的轎車旁邊。

兩輛警車相繼離開現場,海茉知道顧予濃就坐在前麵不遠處的那輛警車裏。

喜歌看到他了嗎?她知道他愛她嗎?

這世間,總有許多深沉而又卑微的愛情,流離失所,找不到歸處。

18

六月之末的寧遠城,像是聚斂了過多的悲傷,天空連日陰霾。

曾喜歌踩著細長的高跟鞋在人群之中瘋走著,她畫了厚厚的妝,黑色的睫毛膏被汗液浸透,輕輕垂眸的瞬間,下眼瞼落下細細的黑色的碎屑。

有車子在她的身邊發出刺耳的急刹車聲,司機搖下車窗對她怒目而視。她隻淡淡地抬頭,對方複又把所有的怒氣吞到肚子裏,好奇地打量她幾眼,即把車子開走。

滿麵哀傷的魅妝女子,誰也不忍心責備她。

她走進路邊的蛋糕店,點了一客提拉米蘇。從來不覺得這款蛋糕有多好吃,甜膩膩的,完全不符合她的口味。更厭惡它所被賦予的浪漫的物語——帶我走。聽上去,就帶著乞求。

帶我走、帶我走。這卻是她不能實現的心願。

她拿起勺子,輕輕舀了一口蛋糕,放進嘴裏。濃鬱的甜,像毒藥。

她坐在蛋糕店最角落的位置,高大濃密的綠植擋住了窗外的光。她在昏暗之中,想起季修梵悲傷的臉。

他那麼難過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當時想要隱瞞海茉的求救電話?”

喜歌真想伸出手,把他臉上的難過一點不留地抹去。她喜歡從前的季修梵,她懷念他如陽光般耀眼閃爍的笑容。

但是,她隻是對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她說:“你以為海茉對你的愛有多珍貴嗎?值得你念念不忘嗎?為了安子不被判刑,她可以輕易地就放棄你。”

“你是說,你們做了……交易?”

“交易?對,交易!”喜歌細細玩味著這個詞。

她看著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看著他眉頭深深地皺起來,心裏有怯怯的歡喜。

卻不料季修梵忽有舒展了眉頭,喃喃道:“謝謝你,喜歌,起碼我知道,她並不是因為不愛了,所以才與我分手。”

他轉身要走。

喜歌拖住季修梵的手:“不要,你答應了要留下來的。”

他眼神裏有憐惜,隻道:“喜歌,你自己應該很清楚,你並不愛我,你隻是想擁有我。從小到大,你都那麼倔強,那麼好勝,你太在乎輸贏,連愛情都是。”

他還是走了,看不見她心裏的愛情。季修梵是不能理解她的,一輩子都不會理解吧。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都夠理解她。除了,即將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那個人。

喜歌倔強地把頭抬起來,她知道,隻要仰起頭,眼淚就絕對不會掉下來。

十歲之後,她從來不期望從別人那裏得到溫暖、得到光亮,因為那些東西都是借來的,是不確定的,是會消失的。

如果想徹底地驅散黑暗,隻有把自己變成太陽。

曾喜歌站在燈光之中,就像一顆閃光的小太陽。

蛋糕店門簷下的風鈴叮咚作響。

她抬頭望了望,隻是有風吹過,並沒有人進來。就像她的心,隻是有風吹過,並沒有人進來。

喜歌呆呆地坐了一會,打開手提袋裏的一個快遞包裹。很小的黑色硬皮相冊,用一層泡沫塑料包裹著。是一早被送到公司前台的快件,署名是陳海茉。

陳海茉。

一筆一劃,飄逸清朗,全不似寫在中學筆記本封麵上的名字,那般稚嫩與拙樸。

喜歌伸手掀開第一頁,塗著深藍色指甲油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看著照片上穿校衫的自己,覺得遙遠得好像幾個世紀之前。

她猜得到這些照片是誰拍的。在那些個被顧予濃秘密尾隨的日日夜夜,她心裏的恐懼猶如巨大的野獸。那個夏日晌午,海茉猛然回頭去捉顧予濃的時候,她幾乎嚇傻了,所有的秘密都湧到嗓子眼,噴薄欲出。

如果,那一年,她把那些不能示人的秘密透露給海茉,她不知道人生會否與現在不同。

喜歌猛地合上相冊,站起身。在服務生看來,她是因為走得太急,所以不小心拖動了綠色的台布。玻璃杯的碎裂聲在午後靜謐的蛋糕店裏顯得特別清晰,提拉米蘇落在地上,像一團稀泥。

其實,是故意的。

那麼甜膩的食物,那麼卑微的愛情乞求。她才不需要。

乞求來的愛,是病態的。她不想做個病孩子。

19

接待室的冷氣開得過大,隻等了一會兒,喜歌的小腿就涼起來。

有腳步聲臨近。

她屏住呼吸。

門,咯吱響了一聲。

獄警孤單單地在她身前站定。她向後望了望,並沒有其他人。

“他說,他不想見你。”年輕的獄警,毫無感情地轉述著顧予濃的原話,同時,遞過來一張便箋紙。

喜歌緊緊地捏著那張紙,離開拘留所很遠她才有勇氣打開來看。

所有的秘密,都會隨我沉睡在墳墓裏。

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她默念一遍,麵無表情地將紙條撕碎,扔進風裏。

20

所有的秘密,都會隨我沉睡在墳墓裏。

——G.

尾聲

海茉是在參加完周媛的葬禮之後離開的。一個人,悄悄地拖著行李箱,離開被悲傷襲擾得疲憊不堪的人群。

夜班的機場大巴,隻有寥寥的十幾個人。

她揀了靠窗的位置,坐定。窗外的城市已經徐徐睡去,燈火漸漸暗了。她在車窗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臉,模糊的,有些許寡淡的神情。

有人從兩行座位之間的甬道經過,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來。

海茉不喜歡這樣的貼近。她略帶警惕地轉頭,卻愣住。

隻見季修梵從容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此情此景,仿若舊日重現。卻沒有人說話,仿佛素不相識一般。

很想對司機說,請調頭,請帶我們去八年前的早春。她還記得那一天前排座位小嬰孩的啼哭聲,還記得後排座位的男人在大聲講電話,還記得她心裏繁花綻放的聲音——啪!啪!啪!

想必,他也依然記得吧?

沒有人打破這暗夜裏的沉默。空氣中仿佛有無聲的夜歌,隻屬於她和他的夜歌,鳴唱著他們生命中最美的回憶。

隻是那回憶,卻戛然而止。每每觸及,終令心裏的舊疾隱隱生疼。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身旁的他。

而心裏其實是覺得,她對所有人都懷有愧疚。

如果那年她不主動放開季修梵的手,也許他們所有人的命運都會擁有另個走向,她不會遇見顧予濃,周媛不會死,安子也不會那麼悲痛欲絕。

命運,應該在另個地方花團錦簇,流光溢彩。

無法言說的自責,幾天來,一直綿亙在她的心裏,像一塊巨石。此時此刻,終於吐出口。

季修梵隻是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像他們年少時一樣。所有的溫柔與疼惜,自指尖傳遞給她。然後,他攬過她的肩膀。

海茉微微愣了一下,略有遲疑,終究還是把頭輕輕地枕在了季修梵的肩上。

那麼寬厚溫暖的肩,帶著溫熱的氣息,令她的心安定下來。

像流浪的人,終於回歸了自己的小岸。

久違的踏實,令她身體裏緊繃的弦鬆弛了下來。

天上的眾神,請允許我擁有這片刻的暖。她心裏虔誠地祈禱。眼淚掉下來,順著眼角落到季修梵的襯衫上。

他咬了咬嘴唇,強忍住想要擁抱她的衝動。

但是,車內的燈亮起來的刹那,她迅速地坐了起來,仿佛對那個肩膀並無留戀一樣。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著自己:不可以的,陳海茉,不可以再回頭的……因為,你答應了顧予濃……不論顧予濃犯下怎樣的罪行,他對喜歌的愛卻是那麼卑微又深沉。

海茉擦擦眼角,去拿自己的皮箱,卻碰到季修梵的手。季修梵寵溺地對她笑笑,拎起皮箱。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溫順地跟在他身後。這一幕在旁人看來,卻又極似相戀多年的情侶。

海茉踩著季修梵的腳印,抬起頭,看黯藍色的天幕上,不見一顆星星。

進了候機廳,他們直接去換登機牌,在安檢口,她接過季修梵手裏的箱子。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他撓撓頭,極不自在地問道。

真是,這麼多年,還是不能改變緊張時的小動作。她留戀地看著他,多想把他的每個神情都刻在心裏。

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淡淡地點點頭,走進了安檢通道。再沒有回頭。

陳海茉,你冷酷得,就像個陌生人。她走得那樣快,險些撞到前麵的路人。可還是咬著牙大步向前走。因為,你們早已經是陌生人。

飛機穿過天亮之前最黑的一段夜空,但雲朵之上已微露光明。

海茉伸手去掏口袋裏的卡片機,想要記錄那一刻的黎明之光,手指卻觸到微硬的紙片。她掏出來看,是一個小巧的牛皮紙袋,封皮上用藍色的水筆畫著一顆心的形狀。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畫的。

簡單拙樸的一顆心,仿佛從十五歲的聖誕夜就一直守護在那裏,從來不曾離開一樣。

她在紙袋裏摩挲了一下,攤開掌心,看見在燈光底下晶瑩通透的琥珀戒指。那隻不知名的蟲依然安安靜靜地被封存在蜜蠟裏,守候著永恒。

海茉不知道季修梵是何時找回這枚戒指的,扔掉戒指之後的某個晚上,她曾經打著手電筒找了大半夜,也搜尋未果。她也不知道季修梵又是何時把這個紙袋放到自己外套口袋裏的。

她微微歎了口氣。

“姐姐,這是你掉的嗎?”鄰座的小男孩舉著一張便箋紙喊她,很快,注意力又轉移到她手裏的琥珀戒指上,“哇,是小蟲子啊!它是真的嗎?它怎麼會在那裏?”

海茉和藹地笑起來,把琥珀戒指遞到男孩麵前:“是真的哦!它可以永遠住在蜜蠟裏,不會壞掉。”

小男孩強烈的好奇心終於被母親安撫住。海茉看看窗外的雲海,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拿起那張便箋紙。

良久,她抬起頭,緊緊地握著那枚琥珀戒指,直到雲朵上的光芒越來越耀眼。她可以想象得出,那片光穿透雲朵的縫隙散落到大地上的情景。必定粲然如同散落的水晶,驅散世間所有的黑暗與寒冷。

耳邊的歌又唱到那一首,葉芝說:

她勸我從容相愛,如葉生樹梢……

她勸我從容生活,如草生堤堰……

天亮的那刻,季修梵走出航站樓。

他仰起頭,晴朗的七月清晨,天空微露湛藍,不見一朵雲。隻有晨光溫柔地落在他的臉上。

海茉,如果記憶如小蟲一樣被蜜蠟封裹,那麼,你固然可以長長久久停留在我的生命裏。隻是,獨守著一段不會老去的記憶,捱過孤獨漫長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寧願用久長的生命,換取與你朝夕相對的須臾。有你,才有一生一世。

陳小豬,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