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20(3 / 3)

小魔鬼沉睡了。希望它永遠都不要再蘇醒,帶著過往所有罪惡,墜入深深的黑暗裏,不被任何欲望召喚,不被任何仇恨纏身。

她抬頭對季修梵笑了笑,像小女生一樣羞澀純淨的笑容。

9

除夕之後,海茉和顧予濃的關係依然如常。顧予濃忙完了畢業論文,時間寬裕很多,和海茉網絡裏的聯係倒也多了些,談天談地,也不似之前那樣古板。

很久之後的晚上,海茉忽然接到顧予濃的電話。

顧予濃語速很慢地問:“我的畢業舞會,你要來嗎?”

海茉當時有點兒忙,順口答道:“最近都沒時間呢。”

顧予濃也就不再說什麼,隨便寒暄了兩句,就趕快掛掉了。

後來她無意中和姑姑在電話裏提起這件事,姑姑說肯定是那個不會約女生的顧博士想要請她做舞伴。

“你應該答應的,你想想他孤單單地參加畢業舞會,多可憐。”姑姑遊說她。

海茉有點猶豫,想起顧予濃那個人,本身就有點孤獨的氣質。她忍不住同情地笑起來,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畢業舞會上,是有點可憐。

於是那天,她抽了時間去了基督城,穿一件淺藍色碎花的小旗袍,帶著藏藍色的滾邊。頭發用一支景泰藍的釵斜斜地綰起來。二十二歲的陳海茉,像一朵晚開的幽蘭。

她打電話給顧予濃,顧予濃過來接她的時候,明顯愣了幾秒鍾。她淺笑出聲,覺得他的樣子傻乎乎的真可愛。

跳舞的時候,他總是踩到她的腳,很窘迫地抱歉。

“博士先生,您需要放鬆。”

“抱歉、抱歉,我才學了一個星期。”

“看來博士未必就有跳舞的天分。”海茉歎口氣,“來,跟著我的步子走。”

一支舞下來,顧予濃滿頭大汗。

林簫音不知從哪跑出來,大驚大怪地喊起來:“海茉姐,你們什麼時候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海茉急忙否認:“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告訴你哦,我們學校真的好多洋妞都在追顧予濃,她們覺得又悶又聰明的男人特別有魅力。外國人的審美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啊!”

“那你覺得他沒有魅力嗎?”海茉反問。

林簫音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咯咯笑起來:“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說錯話了。有一句古話還真是說得有道理——情人眼裏出西施。”

“李曉磊把你教壞了。”海茉搖搖頭。

舞會很晚才結束,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涼了。顧予濃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海茉的肩頭。溫熱的氣息令她心頭一動,很熟悉的氣息。

她抬起頭,看見渾圓的月亮,月朗星稀的夜空,清澈幹淨。

那天,顧予濃開車送她回家,悶頭開著車子的人忽然說道:“沒想到你會穿旗袍,很漂亮。”

其實是覺得這樣的海茉,氣質很像多年前的曾喜歌,溫婉嫻靜。

海茉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笑:“是啊,我也沒想到我會慢慢變得像個淑女,以前的我啊,比男孩子還淘氣。”

“時間是個很神奇的機器,不是說沙粒也可以磨成珍珠嗎?無論是什麼,隻要交給時間就好。”

她微微笑笑,聽起來像是安慰人的哲理。

車行至一半,遇見一起車禍,前麵不遠處的一輛大卡車與一輛轎車相撞。他們從旁經過的時候,清楚地看見轎車上十四五歲的女孩滿臉都是血。海茉急忙掏出電話報警,卻不料顧予濃猛地將車停在路邊,整個人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

海茉頓時慌了手腳。

“藥……口袋……”

好在顧予濃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模糊。

服了藥之後,顧予濃稍稍好轉。海茉和他換了位置,一路忐忑地將車開回奧克蘭。然後把顧予濃安置在自己的房間裏。

“真的不需要去醫院嗎?”

顧予濃虛弱地擺擺手。

他似乎並不想說太多,她也就不去問。每個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不好奇、不追問,是給對方最好的尊重。她轉身去廚房煮了一碗蓮子羹給他安神。

再回房間的時候,顧予濃已經坐起身:“嚇到你了吧?”

“還好。”

“隻是……沒辦法麵對那些比較刺激的場麵。”

“一直這樣?”

“嗯。”

她把蓮子羹遞過去:“安神的,喝一點吧。”

她沒想到,在中國的留學生圈子裏被譽為神一樣堅強的顧予濃,竟然有這樣脆弱的內心。

“今天就睡在這裏吧,我看你是太累了。”海茉說。

“不,我現在沒事了,可以開車回去。”顧予濃抓起床頭的外套。

“不可以,你必須休息。”她語氣強硬。

“真的沒事。”

“不行,聽我的。”她搶下他的外套,“躺好,睡覺。”

說著,海茉從衣櫃裏掏出一隻枕頭,指指外麵:“我去睡沙發。”

“真是個倔脾氣。”顧予濃哭笑不得。

海茉莞爾:“嗯,我小時候,我媽總說我倔得像頭牛。好啦,晚安。”

她對他笑笑,關了燈,然後輕輕把門關上。

顧予濃在黑暗裏發了會兒呆,然後躺下來,閉上眼睛。他鮮少能在陌生的地方睡得踏實,而這一夜,他的夢卻異常安寧。

10

好像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儀式,相熟的人自然地就把他們當成了一對。漸漸就真的有點兒像戀人一樣,沒有表白,也不浪漫,很隨意的相處,卻格外的和諧。

顧予濃的新工作依然簽在了研究所,他們一周見一次麵。約會的內容也乏善可陳,無非是一起做飯,看書看碟,或者去遠郊旅行。她學著給他熨衣服,他會用各種美食安慰她想家的胃。

這樣兩個人,一個淳厚,一個溫婉,誰都說是一對璧人。

其實海茉自己也會納悶,從前和季修梵在一起的時候,她似乎從來沒展現過溫柔的這一麵。而現在為另一個男人盡心盡力所做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曾為季修梵做過。回頭去看自己青澀的初戀,隻覺得那時實在太年輕,年輕到不知道該怎樣好好去珍惜一個人。

而到底哪一個自己才更快樂呢?

她懷念過去的天真浪漫,也珍惜現在的恬淡平靜。

林簫音笑說海茉和顧予濃更像是上個世紀的戀人,保守、節製。的確,他們在一起那麼久,沒有過親吻,沒有更多的身體接觸。顧予濃在她麵前總是很有分寸,帶著紳士的氣質。即使是在海茉這裏過夜,他們依然一個睡在房間裏,另一個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有一次從朋友家聚餐回來,因為喝了桂花酒,頭有一點沉。夜晚的星空令她不自覺地想起某個人。顧予濃體貼地為她煮了醒酒湯,她心裏有愧,翹起腳尖主動親吻了他的嘴唇。顧予濃卻嚇得倉皇而逃。

第二天,她睡醒之後,看到床頭的玫瑰。

他向她道歉,為自己昨夜的潰逃。

她緩緩笑起來說:“也許,就是這樣,才會喜歡你吧!”

這樣的顧予濃,真的很像季修梵。

她小心翼翼地,用了喜歡這個詞。因為,真的沒辦法把愛說出口。

顧予濃鄭重地看著她,掏出一個戒指盒。那一瞬間,海茉說不出的惶恐。心裏的猶豫如巨大的海嘯,她幾乎想要拒絕了。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純淨如孩子一樣的眼神,還是伸出了左手。但是顧予濃快要把戒指套上她的手指時,她又忽地縮回了左手,把右手遞過去,訕笑著解釋:“那隻手不太習慣戴飾品。”

那隻手,曾經戴過一隻琥珀戒指,曾經被人預約過天長地久。

顧予濃挑選的戒指很簡單,幹幹淨淨的銀色圓環,就像他那個人一樣。

她很明白,之所以能夠再有勇氣和一個人在一起,隻是因為這個人像水一樣澄澈安靜。

他能讓她的心安靜下來。

對於喧囂的流年,這份平靜彌足珍貴。這就足夠了吧。

11

第二年夏天,海茉已經開始讀研。林簫音和李曉磊拉著她一起換了新公寓,大家住在一起,彼此照應,倒也過得很開心。

林簫音接了一份中文翻譯的兼職,負責接待當季一個來新西蘭進行項目交流的中方考察團。最後一個周末,李曉磊要和朋友們去野炊,簫音也動了心,笑嘻嘻地請海茉替她去兼職。

海茉倒是無事,除了晚上要和顧予濃去聽一場懷舊露天音樂會。因此,痛快地答應了林簫音的央求。

很輕鬆的兼職,隻需在展館站一下午,分發一些宣傳單,解答一下客人的疑問而已。快下班的時候,有微胖的中年男子從她身邊經過,拿了一張宣傳單,隨口問道:“小姐,你是哪裏人?”

他講話倒是有濃鬱的安城口音。

海茉答:“安城。”

“喲?安城?那是老鄉啊!”

“難怪我聽您說話這樣親切。”海茉驚喜地說。

“真是緣分啊!”男子爽朗地笑,對不遠處的同伴揮手,朗朗道:“小季啊,快過來,介紹老鄉給你認識。”

海茉笑著轉頭,笑容卻僵住。

曾經無數次在人群裏認錯人,總是錯把陌生人的背影看成是記憶裏的那個人。此刻,卻特別希望自己真的認錯了人。

然而,他卻那麼真實地出現了。

眼前的季修梵比三年之前更加成熟,卻不再那麼憔悴。麵龐圓潤了一些,眉目舒展,一眼望去,依然如同當年的翩翩少年一樣,有超凡脫俗的氣質。

海茉忽地心慌起來,手裏的宣傳單散落一地。她急忙蹲下來撿,季修梵三兩步走了過來,也蹲下身,把那些散落的紙張整齊地收好,然後遞給海茉。

“海茉,好久不見。”

極平靜的語氣,仿佛對這重逢不以為意。說著,季修梵伸出右手。

“是啊,好巧。”海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卻覺得自己嘴巴都僵硬得快要變了形。她禮貌地伸出手與他輕輕一握。

季修梵的手指碰到她中指的戒指,眼神微微跳躍了一下。

海茉也感知到了那枚戒指的存在,條件反射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你們認識?”好在,中年男子突然插了一句。

“哦,以前的朋友。”季修梵解釋道。

以前的朋友。不僅僅是朋友,而且還是以前的。海茉心裏像被針紮了一樣。

“這是我們公司的唐總,我是他助理。”季修梵對海茉說。

“哦,你們做哪方麵?”海茉掩飾著神色。

“環保。”

“剛好,明天的會議是關於環保的。”

“嗯,我們接到通知了。”

“可是……怎麼會突然做了白領了?還打鼓嗎?”

“拗不過我爸,把我安排在朋友的公司裏鍛煉。人老了,脾氣不好,身體也不好,不想和他對著幹。”

“哦……”她咬咬嘴唇。

這樣的寒暄,禮貌而節製,卻又陌生得讓人想趕快逃離。

好在,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海茉指指手表:“我有事得先走了呢!明天你們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去找翻譯組的林簫音,就說是我朋友。”

“明天你不在嗎?”

“我今天也是替她兼職而已。”

“哦。”季修梵低頭看著她,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她手上的戒指像一枚明晃晃的盾牌,將他所有的思念與牽掛擋在了門外。似乎提醒著他,這樣一個女生,已經遠遠地離他而去了,不能再去靠近,不能再泄露任何的心意。

不打擾,也許是對舊愛最好的尊重。

正說著,顧予濃在落地窗外對海茉招招手。有認識的朋友對海茉說:“海茉,你男朋友來接你啦。”

海茉和季修梵同時回頭去看顧予濃。

大約是為了迎合當晚音樂會的風格,顧予濃特意穿了一件軍綠色的T恤,配一頂磨邊的牛仔棒球帽,和以往的學者形象完全兩樣,看起來更年輕一些。

季修梵愣了愣,回頭看看海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海茉別扭地笑笑:“那我先走了。”說著,推門而去,連工作裝都忘了換。

季修梵跟著唐總也向休息室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住腳,折回頭去追海茉。推開門,卻見海茉已經上了顧予濃的車,兩人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那張臉……他努力地回憶著顧予濃的樣子,甚至,連重逢的喜悅與難言的尷尬都忘記去想了。

12

“海茉姐,那帥哥和你是什麼關係啊?”電話裏,林簫音好奇地問,“曉磊好像也認識他,而且不讓我問你。”

“嗯……以前的朋友。”海茉猶豫了一下,這是季修梵對他們關係的定義,她借來一用也不為過。

以前的朋友。

對顧予濃也是這樣解釋的。顧予濃並未在意,也沒有再提起。他似乎對音樂會的興致很高,整晚都很享受。隻有海茉一直心不在焉,在耳邊如熱浪一樣起伏的人群呼喊聲中,始終精神溜號。

“他今天問我要了你的聯絡方式。”林簫音忽然神秘地說。

“你給他了?”

“不該給他嗎?”林簫音仿佛做錯了事一樣,急忙安慰海茉道:“沒關係、沒關係,他們明天早晨就走了。”

海茉還不及掛掉電話,就已經看見了樓下,穿白襯衫的中國男子正在四處向人詢問著什麼。

她推開窗,對著他喊了一聲:“和尚!”

和尚。這個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季修梵抬起頭,四目相對。異國的夏日陽光燦爛地落在他的臉上,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看見他眼裏的湖泊,不敢去驗證自己的倒影是否還在那片湖水之中。

下樓的時候,海茉也曾揣測他的來意,腦袋裏亂亂的。

她帶他去了圖書館外麵的咖啡館,落座,用流利的英文為他點了招牌咖啡。

季修梵露出優雅的笑容:“海茉,看來你早已入鄉隨俗。我還一度擔心你不能適應國外的生活。真的是長大了,不再是過去毛毛躁躁的小女生。”

海茉莞爾:“你不是也一樣,從帥哥變成了大叔。”

“大叔?我有那麼老嗎?”

“嗬嗬。”

嘴角依然還有一絲調皮,落在季修梵的眼裏,刺得他的心疼了一下。

然後,說了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題,說說安城、說說老朋友,該避諱的人和話題,彼此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

季修梵抿了一口咖啡,還是決定開口:“聽林簫音小姐說,他……是叫顧予濃吧?”

他。季修梵是這樣稱呼海茉的現任男友的。

海茉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顧予濃,她平靜了一下,輕輕吐出一口氣:“嗯,說起來還是老鄉呢,老家離寧遠縣城不遠,一個漁村。而且,也是學數學的,和我爸一樣。甚至性格都和我爸差不多,有點木訥和內向。但是人挺細心的,也很善良。”

他並沒有問什麼,她卻一股腦地說了那麼多。說完之後,抬頭迎見季修梵的目光,讓人心疼的目光。於是,她適時地閉口。

“好像真的很了解……”季修梵幽幽地說,很快又振奮精神,“可是,海茉,你太單純了,我總擔心你會被人蒙騙。一個人在外麵,對任何人都要多加防備。最親近的人也不除外。”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季修梵的話引起了海茉的反感。

“我隻是……隻是覺得哪裏有一點兒不對勁。”

“關於顧予濃?”

“嗯,有一種直覺。”

海茉的臉色微微變了,有些慍怒。

季修梵急忙解釋:“當然,你真的了解他,那最好不過。我隻是想提醒你,每個人都有隱藏的自我,對誰都不能百分之百的信任。”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今天來見我,是想幹什麼?”

季修梵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但是有些話又不想藏在心裏:“我隻是覺得他很麵熟,喜歌的弟弟出車禍的時候……”

喜歌的名字從季修梵嘴裏脫口而出。

海茉立刻又變成了敏感的小獸,對著季修梵豎起了所有的毛刺:“你有權利去懷疑任何人,但是你沒有權利去幹涉我的生活。”

看著她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隻是希望你得到的是真正的幸福。”季修梵坦誠地說。

“謝謝,但那是我的事。”她想,他真正在意的隻是喜歌的心結而已吧。車禍中失去的弟弟,逃逸的司機,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不過是讓曾喜歌不快樂的因素而已。

海茉站起身:“既然你對我尋找幸福的能力這麼不放心,又為什麼要放開我呢?”

季修梵聳聳肩:“拜托,海茉,是你先放開我的手的。”

她愣住,啞口無言。

在一場感情的事故裏,她被對方宣判為責任方。她自己幾乎都忘了。

於是,她重又安靜地坐下。兩個人麵對麵坐著,杯中的咖啡涼了,言語也寡淡了。

重逢,並不美好。回憶之城裏,那些閃爍著璀璨光芒的巨大建築,漸漸變得黯淡。

但這樣,未嚐不是好事。

我終於,可以有勇氣去把你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