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微亮,他需要連夜驅車去基督城。
顧予濃煮好了粥,盛在保溫杯裏。紙條上隻寫了三個字:多吃點。
他希望自己能給她些許溫暖,哪怕隻是用物質熨帖她的胃。但又怕靠得太近終成傷害。倘若海茉知道她父親的死和自己有脫不掉的關係,他不知她會怎樣對他。而他心裏同樣盛著太多的秘密,不敢和任何人靠的太近。
當晚,顧予濃是需要在研究所加班的,卻突然接到從酒吧打來的電話。他急忙驅車去酒吧,但見海茉坐在吧台前,麵若桃花,對著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笑得花枝亂顫。整個人已經徹底醉了。
顧予濃忍住怒氣,把海茉拉過來,她一趔趄栽倒在他懷裏。金發男人識趣地退開。他向服務生道了謝,拖著她離開酒吧。
夜風微微一吹,海茉的胃裏翻江倒海,抱著垃圾桶大吐特吐了一通。顧予濃看著她的背影發了會兒呆。他還記得,陳驍城墜樓的那天,海茉也是這樣,在那灘血水旁邊吐個不停。他當時,想去安慰她,卻根本不敢近前。
顧予濃深呼吸了一下,走過去,遞上一杯水,為海茉捶了捶背。
海茉擦擦嘴,站直身體,望著夜空吐出一口氣:“啊,真舒服!”似乎清醒了一些。
看著她半醉半醒的樣子,顧予濃真是哭笑不得,揶揄道:“你還真厲害,喝醉了還知道把我的手機號告訴WAITTER。”
海茉癡癡地笑。
“可是昨天晚上還燒得人事不省的人,今天怎麼就跑去喝酒了?”
“嗬嗬,顧予濃,謝謝你的粥,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粥!”
“算了算了!跟一個酒鬼說不清楚,我們回家吧。”
“嗯……不想回去……我要去看星星……”
“看什麼?猩猩?可是動物園不開放啊?”他一本正經地問。
“是星星!一閃一閃的星星!”海茉皺起眉頭,衝著顧予濃喊道。
他忍住笑,真是,喝醉了之後倒像是個任性的小孩。
於是,顧予濃把她塞進車裏,拉著她去城市裏街道空曠的地方看星星。
“不是這些星星。”海茉喃喃地說,“是銀河係……許許多多的星星……”
“要求還真多!”
“那是我看過的最美的星星!跟季修梵一起看的星星!可是,現在陪他看星星的人已經是喜歌了!其實想一想,喜歌真是很長情,能等一個人等那麼久……博士……你愛過嗎?你那麼有學問,你能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把一個人從心裏清空嗎?”
顧予濃的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心裏像是被人用鈍器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知道她曾經和喜歌要好,卻第一次聽她在自己麵前提起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痛起來。
很想告訴海茉,沒辦法,根本沒辦法把深刻在心裏的人清空,一輩子都沒辦法。
他緊緊咬著嘴唇,什麼都說不出。最後大力地踩著油門,帶她離開城市,去郊外看真正的星空。
那夜的海茉,說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年少青春的故事,有季修梵、有曾喜歌,那麼美好的時光。
他沒有辦法開口告訴海茉,海茉曾經擁有的時光,正是他無限向往,卻又一生都不能得到的。
天微微發亮,海茉卻已經沉沉睡著。
顧予濃靜靜地坐著,聆聽著身邊女生均勻輕微的呼吸。他想,他和她,其實是同病相憐的人吧。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心疼陳海茉,都想能夠好好安慰她。
希望時光能永保此刻的靜謐。
希望所有心裏有傷疤的人都能安然度過餘生。
5
天明,海茉睜開眼,看看身旁正在開車的顧予濃,有點摸不著頭腦。
“醒了?”他遞給她裝著漢堡和果汁的紙袋。
“我們去哪了?”
“動物園,看猩猩。”
“唔?”
“以後別喝酒了,傻丫頭。”
傻丫頭。多親切的三個字。季修梵那麼喊過她,安子也那麼喊過她。
“我……是不是很失態?”
“還好。”
剛剛還有點幽默感的顧予濃忽然又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海茉也不太清楚自己昨天到底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於是兩個人重又悶悶地不說話。
車子開到公寓樓下,林簫音和李曉磊打著嗬欠看他們:“你們去哪了啊?我們兩個昨天看夜場電影,辛辛苦苦地來你們這兒投宿,結果在大門外等到現在。”
還不待海茉解釋,林簫音就猶疑地說:“你們一起夜不歸宿?”
海茉忙擺手。
李曉磊悠悠地說:“嗯,看起來確實很般配!顧予濃一看就是秦阿姨會滿意的類型。”
真是不描也黑。
海茉尷尬地看看顧予濃,顧予濃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們的話,隻是淡淡對海茉說道:“我去研究所了,你感冒還沒好,記得吃藥。”
顧予濃根本沒辦法忽略林簫音和李曉磊探究的眼神。但是真的不想這樣,不想和誰靠的太近。自從和海茉在這房子裏不期而遇的那天,他就慌張地不知所措,不知道彼此靠近帶來的會不會是巨大的災難。
他常常做夢,夢見無底的黑洞,海茉伸伸手,輕易地就把他推進洞中。
6
那天之後,顧予濃很久都沒有回過公寓。隔了一個月,竟突然退了房。海茉還是從房東那裏得知的消息。她心裏有些費解,不清楚顧予濃何以同自己忽然形同陌路。
“真的是很怪的人。”林簫音說。
“大概是我那天晚上說錯了什麼話吧。”海茉猜測著,一向彬彬有禮的顧予濃,雖然待人冷淡也不至於不辭而別。
這件事成了她心裏的疙瘩,終於按捺不住打了電話過去:“博士,你有一本書忘在客廳裏了。”
“哦,我知道。”電話裏的聲音平靜如常。
“那我給你快遞過去?”
“無關緊要的書,以後有機會我過去拿吧。”
海茉遲疑了一下:“可是,為什麼突然搬走了呢?”
“以後一年的時間都會在基督城這邊,所以又找了臨近的房子。”
“哦……”
“海茉啊,我馬上要去開會,我們以後再聯絡吧。”
“好啊。”
那邊的人也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有需要幫助的,記得找我。”
這句話似乎讓海茉稍稍寬了心,微笑道:“嗯,那再見。”
林簫音說的沒錯,真的是個很怪的人。
之後的聯係也僅限於網絡裏,顧予濃偶爾會在MSN上跳出來,問問海茉的現狀,然後又突然消失。
像一個影子。卻又無所不知。海茉苦於論文找不到資料的時候,他會默不作聲地把相關的書籍名字發到她的電子信箱裏,甚至連它們在圖書館的編號都會一並標注出來。海茉犯胃病的時候,他會請快遞送來藥店難以買到的中成藥。偶爾,林簫音來奧克蘭找海茉和李曉磊玩的時候,他還會托她給海茉帶來大袋的中國食品。
隻是,他本人從不出現。
很難定義的關係,究竟是彼此親近熟悉?還是陌生疏遠?
旁人也說不清。
姑姑安排了幾次飯局,但凡預料到海茉會出現,顧予濃都會委婉拒絕。李曉磊和林簫音分析來分析去,得出了一個結論——顧予濃暗戀陳海茉。但是因為性格內向,所以越是喜歡越是不敢麵對,因此索性把距離拉長。
海茉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這個結論顯然過於荒誕!
“你們兩個人大概是處於熱戀期,所以把腦袋燒壞了!”海茉戳了戳李曉磊的頭。
林簫音咯咯笑:“真的,海茉姐,你可以考慮考慮博士先生哦。聽說我們學校很多洋妞都在追他。”
李曉磊繼續遊說:“就是,他不好意思開口,你可以主動進攻啊!海茉,我總覺得你一個人太累了,就算是為了找個人取暖,也應該談一場戀愛啊。”
“什麼?愛情是為了取暖嗎?你和我在一起隻是為了取暖嗎?”林簫音忽然爆發了。
“當然不是,親愛的,我們是一見鍾情。”李曉磊對天發誓。
海茉默默地笑著,看孩子一樣看他們。
她明白李曉磊的意思,她身邊也有很多留學生都在談著一場以取暖為目的的戀愛。
一個人的異國他鄉,真的很孤單。
可是對她來說,自從和喜歌以季修梵為交換條件之後,她就注定了要孤單一輩子。
於是,這個話題她不允許他們再提起。海茉身邊也不乏新的追求者,隻是,她對誰都沒有感覺。
7
日子如常,朝來夕去,流年似水。
這年的春節在二月,李曉磊帶著林簫音回去見家長,姑姑一家也隨姑父工作的變動而遷至英國。
恰好除夕夜是周末,合租的兩個澳大利亞女生去參加PARTY徹夜狂歡。隻有海茉獨自留守。給秦舒婭打了電話之後,她就端坐在電腦前,QQ上大多的頭像都黯淡著。這樣的夜,大多人都在和家人享受天倫,有誰會守著寂寞的網絡呢。她點了點季修梵的頭像,在輸入欄裏反反複複打了好幾次的除夕快樂,終於還是取消了發送。
可是,萬裏之外的那個人,卻仿佛存有靈犀一樣。
季修梵的頭像突然跳動起來。海茉以為自己眼花了,很努力地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才點開了他的消息框。
除夕快樂。他說。
眼淚掉了下來。海茉的手指久久地放在鍵盤上,打不出字來。
隨後,他的消息又過來:海茉,我是喜歌啊,在季修梵的房間裏上網呢,他在樓下忙著包餃子呢,你今天別忘吃餃子啊。
海茉愣住。
嗯,好的。幾乎是無意識地回應。
那我下線啦,蘭姨在喊我。
海茉捂著嘴,盡管房子裏空無一人,她卻要忍著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隔了很久,她才留意到電話一直在響,屏幕上閃爍著顧予濃的號碼。
她按了接聽鍵:“嗨,博士。”
“我聽林簫音說你也沒回國。”
“是呢,我最近在做一份教小孩子漢語的兼職。”
“感冒了嗎?”
“沒有。”
“哦,我聽聲音有點啞啞的。”
“沒事的,可能有點著涼。”她急忙清了清嗓,掩飾自己的情緒。
卻分明是哭過的聲音。顧予濃也不說破,隻順著她的話說:“要注意身體啊。”然後,掛掉了電話。
這樣的日子,孤身一人在外的女孩子,難免會哭的吧?會想家,會想忘不掉的人,會有很多小情緒。
他何嚐不是。這麼多年,最不喜歡的就是中國的節日,每逢佳節倍思親。卻命中注定了要流浪。
顧予濃思忖了片刻,調轉車頭,向著奧克蘭的方向開過去。
大約幾個小時之後,已經臨近子夜,他的車停在了海茉的公寓樓下。他看著樓上的燈光,遲疑了幾分鍾,還是按下了門鈴。
幾乎能想象得到,那個女孩表情驚訝的樣子。
果不其然,海茉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隻詫異地看著顧予濃。
顧予濃揚揚手裏的袋子:“我發現速凍餃子買得太多了,需要有人來分享。不介意吧?”
海茉急忙側身請他進來。
也不需要太多的寒暄,顧予濃徑自去了廚房,一邊拿鍋子盛水一邊說:“一看你就沒有好好做過飯,廚房裏連油煙都沒有。”
“嗯,你和簫音都搬走了,我自己也懶了,都是隨便吃點簡餐糊弄一下。”
“可惜今年也隻能用速凍餃子來糊弄一下你的胃了。”
“感激不盡。”
“你先去等著吧,煮好了我叫你。”
海茉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也找不到什麼話題,不如回房間。她趴在電腦前小憩了一會兒,睡得不沉,往事卻翻湧入夢。想起大一那年的除夕夜,季修梵借了一輛摩托車,披星戴月地從安城趕到寧遠,為她放了一場絢爛的煙花。
而現在,披星戴月的從城市另一邊趕來的人卻是顧予濃。非關愛情,非關浪漫,隻是彼此共享一餐簡單的年夜飯。
這是不是就像李曉磊所說的——彼此取暖。在這個微寒的夜晚,把兩個人的孤單湊在一處,借以取暖……
熱乎乎的餃子,暖暖地熨帖了胃也熨帖了心。
顧予濃忽然頭也不抬地說了一聲:新年快樂。
字字如刀,刺得心裏鮮血淋漓。
吃完餃子,海茉找了一部國內的賀歲片。顧予濃笑說這個中國年果然更有中國味。兩個人窩在沙發上,默不作聲地看電影,看到可笑處,也能頗有靈犀地一起笑出聲。
碟片看到一半,身邊響起勻稱的呼吸聲。海茉轉頭一看,顧予濃斜靠著沙發已經睡著了。應該是很累吧,從基督城到奧克蘭,也不算太近。之前或許一直在研究所裏加班。
真是讓人說不清的一個人,看似冷漠,但是卻有那麼多微小的細節能夠證明他的體貼與細心。
海茉找了毯子輕輕地為他蓋上,又把落地燈的燈光調低。她盯著他的臉,竟恍惚如同看到了季修梵。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真待去細數,卻又記不得那年是何夕。
隻願,你今夜有個溫暖明亮的夢。
她站在黑暗中,竟不知這是許給誰的心願,是眼前的顧予濃,還是萬裏之外的季修梵?
8
窗外有大朵的煙花,把整片夜空映襯得明亮、瑰麗。
喜歌穿了一件白色立領的公主衫,領口綴著精致的蕾絲,在雪亮的燈光底下,臉色也因此益發地白皙。
隻是,缺了血色。
曾慶年的客戶送了幾箱上好的蟹子,因為最近曾慶年與季修梵的父親剛好有合作,加之兒女關係親密,所以除夕夜特意給季家送了過來。外人聽起來似乎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季家的父母本來就喜歡喜歌,漂亮、大方又善解人意。何況,尚未畢業,就已經進了曾慶年的公司曆練,叔叔伯伯們都稱讚她將來必是曾慶年最好的接班人選。全不似季修梵,除了打鼓就是打鼓,對父親的生意毫無興趣。人也變得悶悶的,除了喜歌,少有人能與他聊到一處。
長輩們自然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外人早就以為他們已在一起。
隻有喜歌明白,那不過是曖昧。比朋友近一點,卻又比戀人遠一點。
她借了季修梵房間裏的電腦上網,收發幾個郵件,卻不料他的QQ設置了自動登錄。原本並不想偷窺別人的隱私,卻還是不自覺地把鼠標點了過去。寥寥無幾的幾個頭像,無外乎是朋友和同學。她大多也認得。唯一的一個分組被命名為“回憶之城”,她點開,然後看見陳海茉的名字如燈塔般醒目。
心裏始知,季修梵的心,她一輩子都清理不淨。
“喜歌,我媽喊你去樓下吃水果。”季修梵探頭進來。
她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
“幹嗎?笑得像個向日葵。”季修梵側身靠在門框上。
“這麼說你是太陽?”
季修梵臉上的笑容僵住。
喜歌走過去將他扯進來,立在窗前,看著遠處的煙花:“多美啊!我一直覺得除夕是最浪漫的節日。”
他看著煙花不說話。
“真是,越來越悶了啊!季修梵!你小心未老先衰!”
“嗬嗬。”
“我……”喜歌止住調皮的神色,直視著夜空,“想和你一起過每一年的除夕,一起守歲,一起等新年的第一縷陽光。”
這算是卑微的乞求嗎?
季修梵緊張起來,不知該如何開口。
“其實比她更早一年遇到你,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沒運氣。”喜歌苦笑,自嘲的口氣。
季修梵胸口悶得快要出不來氣。其實也知道,這麼多年,身邊的這個女生對自己有多好。她陪他吃的苦,遠比他給她的甜要多得多。
“她已經離開快兩年了,你還沒辦法走出回憶之城嗎?”喜歌忽然推開窗,夜晚清冷新鮮的空氣撲麵而來,凜冽,卻又沁人心脾:“小人魚不想變成泡沫,想要童話一樣的完美結局。不管等多久,都不想變成泡沫。”
涼涼的風吹在臉上,令季修梵清爽了許多。
他趴在窗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一朵銀白色的煙花在他們頭頂“怦”地綻開。然後,他緩緩地起身,經過喜歌身邊的時候,不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我媽又該嘮叨了,快下樓吧。”
兩個人默默地走在燈光微黃的走廊裏,誰也不說話。喜歌輕輕地啜泣出聲:“謝謝。”
身邊的女生似乎用極輕的語氣說了這一句,卻令他的心滿是愧意。季修梵欲言又止,隻是覺得很震驚,喜歌的感情濃鬱得超過了他能想象的程度。他停了停,握緊了掌心。可是,心並不會跳。即使這樣手握著手,一顆心也紋絲不動。
但是,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愛,甚至,這份微弱的愛更趨近於親情,他也絕對不會讓自己再沉睡在回憶之城裏了。
這一年的除夕,季修梵給了自己一個承諾。
而喜歌,從十歲那年與陳海茉的初遇,到二十二歲她被季修梵牽起手,她的心終於複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