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20(1 / 3)

第十章 衝淡

1

對麵的山上永遠有皚皚的白雪,即便是日光明媚的盛夏。

新西蘭的確是世界上最適合生活的國度之一,不僅風景優美,就連生活節奏都緩慢、閑適,讓人不會錯過時光中點滴的美好。

在偌大的城市裏,估計腳步最繁忙的人就是陳海茉。留學生的圈子裏都說海茉是拚命三郎。

其實也不必讓自己那麼累,姑姑和姑父幾次邀請她搬到家裏住,她執意不肯,隻在初到奧克蘭的時候住了三個月,然後就租了公寓搬了出來。

大概是跟著秦舒婭寄人籬下那幾年養成的倔脾氣,許多事喜歡親力親為,不想麻煩誰,哪怕是至親的人。

功課有些吃力,需要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每天還要擠出幾個小時去打工,盡量地不讓秦舒婭有壓力。

這樣的陳海茉,倔強又寡言,生活的圈子很小,並無太多的朋友。

合租的台灣女孩林簫音曾經試探地說:“海茉姐,你是有故事的人吧?”

她一笑而過,並不說什麼。芸芸眾生裏,又有多少人是沒有故事的呢?她更相信,越是表麵寧靜的人,內心的海越洶湧。

林簫音比海茉小三歲,卻比她早來半年。林簫音為人單純,天真未泯,兩人倒也相處得很愉快。房子有些老舊了,海茉和林簫音分別住樓上的兩間,樓下的另一間住著一個男生,博士在讀,但是最近很忙大多時間並不回來。所以海茉不曾見過麵,林簫音隻知道他是亞裔,偶爾聽見他在電話裏講韓語。據林簫音說,那是個很悶很無趣的家夥。

這樣看來,倒是很好的合租的夥伴。海茉本來就不喜與異性合租,倘若對方能安靜些,倒省了很多相處的麻煩。

沒多久,廚房裏的微波爐壞掉了,請了人來修,修理費自然均攤。林簫音發了電郵給樓下的博士先生,然後氣急敗壞地來向海茉發牢騷:“海茉姐,你看!你看!博士竟然說他從來沒使用過微波爐,所以不打算和我們均攤,才幾歐而已嘛!真是小氣吖!”

海茉心想這人也未必是小氣,大約隻是喜歡把責任分清楚而已。何況微波爐是自己用的時候出的問題,因此對林簫音說:“是我用壞的,還是我自己來負責吧。”

林簫音撇嘴道:“姐姐啊,我們現在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有難要同當。”

很可愛的小女生。海茉莞爾。

聖誕節,姑姑一家去意大利旅行,她因此便沒有多餘的節目。打工的餐館放假,她早早回到公寓。打開電腦,有幾封電子賀卡,多數是學校的同學,還有一張是REHTT發來的。

她和REHTT偶有聯絡,REHTT貌似對奧克蘭也很熟,跳騷市場的地址和中國食品最全的超市,都是REHTT在電郵裏告訴她的。

有一次她曾經大著膽子問REHTT是否也在奧克蘭,她覺得出於禮貌,應該請對方吃飯表達謝意。好在REHTT說自己在惠靈頓,隔著幾個小時的車程,這倒讓她鬆了口氣。因為並不擅長與陌生人打交道,即便彼此在網絡裏也算熟絡。

大概是因為節日的氣氛太濃,海茉有點想家。上了網,去初中的校友錄裏轉了一圈,相冊裏有新傳的照片,她似乎聽簡小荷提起過,這兩天會有個聚會。照片上的簡小荷又瘦了一圈,看來嚴格控製住了對美食的欲望。胡騰騰倒是胖了起來,身邊倚著個小巧玲瓏的女生。她想起那年冬天胡騰騰對自己的告白,心裏居然特別暖。那麼純真的告白,經過冗長的歲月去回顧,其實是無比珍貴的禮物。海茉不由後悔自己當年的態度,假如她的拒絕可以婉轉一些,對他人的傷害也會少一分吧。

照片裏並沒有她想見又害怕看見的臉。

仿佛真的隔著天涯海角,竟再也不曾看見。而所有人都對季修梵的名字閉口不提。這當然是他們的善意。

時間對她而言並不是最好的良藥,隻要想起那個人,心還是會疼。所以,隻能用忙碌來麻木自己。

“海茉姐,外麵好熱鬧,我們出去走走?”林簫音來敲她的門。

海茉探身看看窗外,果然還不待日落就已行人如織,隻是看天色這個平安夜似乎不會落雪,於是拿了外套跟著林簫音一起出去。

“也好,去超市采購點食物,晚上我給你做中國菜吧。”

“真的?海茉姐,我還以為你像我一樣隻會做蛋炒飯呢!”

“我水平也有限!”她可不是謙虛。

穿鞋的時候看見鞋櫃旁邊的一雙男式運動鞋,她訝異地看了一眼林簫音。林簫音指指一樓的臥室:“博士先生剛剛回來了。”

她看了一眼博士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也聽不見門內的聲音。看起來,還真是足夠冷淡的人。

從超級市場出來,忽然有人大叫著跳到海茉麵前,把林簫音嚇了一跳。

“陳海茉?”對方高高壯壯的,說流暢的中文。

海茉愣了一下,終於慢慢回過神來,興奮地喊道:“你是李曉磊?”

這也算人生喜事之一,他鄉遇故知。當年海茉一家搬離家屬院之後,她與李曉磊再無聯絡,隻聽說他高中的時候就被家裏送出國了。卻不料會在異國他鄉的平安夜不期而遇。

“要不要一起過平安夜?”海茉揚揚手裏的袋子,“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我媽做的鍋包肉。”她一向待人不算熱情,但此刻卻特別激動,像看到親人似的。

“再好不過!”李曉磊拍手讚成,轉頭看看林簫音,臉上有驚喜的表情,問海茉:“你朋友?”

“林簫音,我的可愛室友。簫音,這是李曉磊,我的鄰家弟弟。”海茉為他們做介紹。

李曉磊嘿嘿一笑:“林簫音,我以前在地鐵上見過你,還跟你走了一段路,後來跟丟了。”

“你跟著我幹什麼啊?”林簫音瞪著眼睛問。

海茉看著李曉磊微紅的臉頰,抿嘴笑笑,拿過林簫音手裏的袋子:“我先回去做飯,你們兩個在外麵逛一會兒再回去。”

“一起回去嘛,給你幫忙。”

“呃,剛剛好像忘了買醬油,你們兩個去買。”海茉命令道。

李曉磊偷偷對海茉豎起大拇指。

海茉笑著轉身,多好,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年少時的自己。隻是,再也回不去了,最美好的時光。

2

海茉大致確定了一下晚飯的菜譜,然後在廚房裏開始忙碌。簡單的飯菜她倒是會做,以前在寧遠住的時候,常常是她做好晚飯等著秦舒婭下班。

隔壁的門忽然開了,合租的博士睡眼朦朧地走出來。

“Merry christmas。”

海茉率先開口,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剁肉餡的聲音太響,打擾了對方。

“Merry christmas。”

博士淡淡地答了一句,打開冰箱掏出一瓶牛奶。然後坐在餐桌邊看報紙。

“呃,我幫你加熱?”海茉指指他手裏的牛奶。

“謝謝,我習慣喝涼的。”博士語氣冷淡。

海茉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微波爐事件”,心裏覺得有趣,不知他是真的喜歡喝涼牛奶,還是因為沒有分攤修理費所以維護著自尊心。

博士喝了牛奶也並沒有回房間的意思,可是既然同處一室又不說話,這樣子不是很令人尷尬嗎?

“You want some……”海茉禮貌地邀請對方共用晚餐,卻又一時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英文來翻譯自己要做的食物。隻好加上肢體語言,指指肉餡,又把它填進剛且好的茄子裏,再指指鍋子。

想來想去,自己都要崩潰了,隻得放棄,說了一句“Chinese food”。

博士安安靜靜地看她表演完,淡淡地說了一聲:“茄盒?”

“哈?你會說中國話?”

“我長得不像中國人?”對方很認真地皺著眉,費解地看著海茉。

“天啊!”海茉尖叫一聲,忽然開心地笑起來,好久沒有這樣笑過,肚子都岔了氣。

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正合適有這樣的燦然的笑臉,很感染人。

博士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扯了一下:“有這麼好笑嗎?”

“不是、不是,我是奇怪嘛,簫音和你住了這麼久,竟然不知道你是同胞。”

話很少的男人,看孩子一樣看看她。

“可是,你為什麼一直和她講英文啊?”

“可以幫她練口語。”

“還是講漢語的感覺好。”

博士起身,洗了手,把鍋子點熱,倒了油,拿起海茉做好的茄盒放進去。

“你會做啊?”

“一點點。”

“在國內的時候,我最愛吃的就是茄盒,但凡是節日,我媽都會給我做。”好像很久沒這麼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但是我從來沒做過,剛剛在電話裏向我媽討的菜譜,不一定好吃呢,我先提醒你。”

“顧予濃。”

“呃?”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顧予濃是男人的名字。不過,真是好奇怪的思維,明明在說茄盒,一下子轉到了名字。

“我叫陳海茉。”

“我知道。”

“我說過?”

“以前見過。”

“在奧克蘭?”

“國內。”

顧予濃說著已經起鍋盛盤,香氣撲鼻。

她仔細地望著他,猶豫地問:“顧予濃?D大數學係的顧予濃?”

海茉的記憶像一架鏽跡斑斑的機器,遲鈍地啟動著。初秋的晌午、被她撞倒的男生、落在地上的筆記本……竟然是他啊?她似乎還記得他的書頁上寫著“喜歌”兩個字。

“真的是你啊?”她再次驚訝。

顧予濃點點頭,看了看電飯鍋裏泡的米,又看了看海茉。

“啊!”又是一聲尖叫:“不好意思,我忘了插電了!”

顧予濃似乎並不覺得多驚訝,看起來總像睡不醒的女生,丟三落四似乎讓人見怪不怪。他還記得她幾年前的樣子,跟在喜歌旁邊,總是歡呼雀躍的,那麼活潑開朗。

隻是,那時並不能料到有一天,他們會在異國重逢。

他看著她,總是能想起她父親,想起那個從八樓墜落的倒黴的數學教授。心裏有一點點慌,卻還是神色自如地拿起砧板上的黃瓜切了起來。

然後,林簫音和李曉磊回來了。

看起來,是大團圓的聖誕節,每個人都不那麼孤單。

隻是沒多久林簫音就搬了出去,因為預科結束,大學本部是在離公寓較遠的基督城。一時並沒有新的房客搬進來,偌大的房子便隻剩下海茉和顧予濃。

3

春天的時候,姑姑一家請她去吃飯,說是REHTT也會來。海茉有點緊張,出門前換了好幾身衣服,對著鏡子猶豫著,猜不透五六十歲的古板老頭會喜歡女生哪種穿著,最後還是選了中規中矩的款式。

顧予濃從外麵進來,抱著一捧藍紫色的桔梗花。

盡管已經熟識了,兩個人共處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大概因為是同鄉,海茉心裏對他多了一份親切。出門的時候也會在冰箱上留字條:多做了一份西紅柿炒飯,自己熱了吃。

第二天顧予濃一定會很客氣地給回贈她一份更美味的食物。顧予濃的廚藝明顯比她好。海茉漸漸也察覺到家裏有男生的好處,壞了的燈泡和抽水馬桶,不必再去卷著袖子費力地修。

“你要出去?”顧予濃率先和她打招呼。

“嗯,去見個網友!”

顧予濃詫異地看著她。

“是個很古板的老家夥。”海茉補充。

“好像要下雨,記得帶傘。”

“你這是?”她打量著顧予濃懷裏那捧花。

“我回來拿點東西就走。”顧予濃並沒有直接回應。

“要去約會嗎?”她有點好奇,從來沒見他帶女生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女生會喜歡和這麼悶的男生相處。

顧予濃在書櫃裏找著什麼,並沒有回答。

她輕輕地推開門,看了看陰霾的天,又回身拿了一把傘。

姑姑家在奧克蘭的另一端。她坐火車,到達的時候已經臨近黃昏。按了門鈴,小表弟雀躍著來開門。

換鞋的間隙,她抬頭看見餐廳露出的一抹紫藍色。心下生疑,廚房裏露出穿著藍色格子衫的半個身影。

“顧予濃?”她驚叫。

顧予濃隻回頭看了看她。

姑姑茫然:“你們已經認識了嗎?”

她似乎有所了悟,看看顧予濃又看看姑姑:“他就是REHTT?”

顧予濃淡淡笑笑,繼續專注地炸著蝦球,海茉的藍眼睛姑父在一旁不停地發出讚歎聲。

海茉此際才知道,顧予濃原來是姑父的得意門生。因為參與了一家韓國公司的項目,所以一年有大半時間會在惠靈頓。

這一餐家庭聚會,氣氛輕鬆、和睦。姑父和顧予濃都有著學者的氣質,兩個人聊著的也是海茉聽不懂的術語。這讓她想起若幹年前D大家屬院那間紅磚舊樓,想起隻懂得做學問的父親。

洗碗的時候,姑姑忽然在旁邊開口:“怎樣?很不錯的男生吧?你爸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喜歡他。”

“他在國內的時候就是我爸的學生。”

“這樣的男生應該很適合做男朋友。”

海茉敏感地撇嘴:“姑姑,你說什麼呢?”

“嗬嗬,沒說什麼啊?”姑姑忍著笑,“隻是個建議而已,當然人無完人,顧予濃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哄女生,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女朋友。”

小表弟在房間裏大喊著讓海茉過去陪她打遊戲,她急忙借口跑開了。

她的心從來沒有清空過,也根本沒想讓誰再住進來。

回去的時候,海茉搭顧予濃的便車,果然是很悶的男生,一路上也沒什麼話。隻是打開CD,放輕緩的音樂。

“你喜歡大提琴?”海茉問。

“嗯。”

“是挺配你。”

“嗯?古板的老家夥?”

“嗬嗬,我更正一下,是深沉。”

顧予濃沒再說什麼,隻是探過身替她把車窗關上。有細密的小雨滴落在窗子上,夜雨中的城市映著橘黃的路燈,很安寧。

他靠近她的時候,身上有好聞的氣息,淡淡的,像草木香。

海茉縮在座位裏,不知不覺睡著了,做斷斷續續的夢。下車的時候覺得頭有點昏,小跑著進了屋,回頭對顧予濃說:“怎麼這麼冷呢?直想哆嗦。”

“我不覺得。”顧予濃望望她,伸出手:“你不會發燒了吧?”

那隻手伸過來一半又停在半空,他訕訕地說:“我去拿體溫計,你量一下。”

開了電腦,有周媛的視頻邀請。周媛眉飛色舞地說:“海茉啊,你臉都圓了,是不是餓得臉都浮腫了啊?”

海茉跟著周媛一起咧開嘴。回身拿了條薄毯把自己裹住,顧予濃敲門進來遞體溫計給她。

網絡不是太流暢,周媛大笑的表情卡在屏幕上,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愛。電話卻響起來,周媛大叫著說:“陳海茉,你屋裏有男人?”

她回身,看看門口的顧予濃,覺得好窘迫,小聲解釋道:“是合租的鄰居。”

“哎呀,有什麼好解釋的。話說回來,季修梵和曾喜歌都在一起了,你就死了心吧!遇到更好的人千萬別錯過。”

她握著電話愣住,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們在一起了?

周媛好像知道自己失了口:“算了!算了!反正你遲早要知道,也不是什麼新聞了,是安子聽簡小荷說的。海茉啊,國際長途好貴啊,我們繼續網聊。”

原來所有人都有意瞞著她。

“可以了嗎?”

“呃?”海茉如夢初醒地看著門口的顧予濃。

“體溫計。”他提示道,眼神敏銳地劃過海茉的臉。

“哦。”她訥訥地把體溫計從腋下拿出來。

“真的發燒了,我去熬薑湯給你喝。”

好像很久沒生病了,突然之間,整個人懨懨的,一點力氣都沒有。裹了被子在床上昏睡著,碎片似的夢裏有季修梵帶著稚氣的臉。原來以為已經被塵封的記憶,在睡夢裏叫囂著撲麵而來,煙塵滾滾的。

很熱。像是從冰山之巔跳進了另一個極端,身體熱,全身酸痛。

“很難受吧。”好像聽見季修梵的聲音,他把微溫的濕毛巾輕輕覆在她的額頭,擔心地看著她,“陳小豬,很難受吧?”他穿著一中的校衫,坐在她旁邊,心疼地看著她。

海茉伸手抓住季修梵的手,緊緊地,生怕他跑了。

“和尚,別走。”

“嗯。”

慢慢的,不再感覺寒冷或是熱,呼吸漸漸平順,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4

顧予濃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拿下海茉額頭的毛巾。

在微亮的燈光裏,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應該是做了很心疼的夢吧,他想。整個人燒得胡言亂語,卻在夢裏不停地喊著奇怪的名字,和尚,和尚。

很讓人心疼的女生。他卻小心翼翼地,不敢靠得太近。人與人,至親至密都可能帶來傷害。隻有合適的距離,才能保證彼此安全。

他再度伸出手,想探探她的額頭,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把手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