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19(3 / 3)

6

再次見到季修梵是七月之末。

海茉去醫院拿體檢報告,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忽然聽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像交響樂中的最強音,一瞬間擊中心髒。

“張醫生,我媽媽的胃到底怎麼樣?”男聲中帶著說不出的焦灼與憂慮。

海茉不敢回頭,卻還是忍不住回頭。

真的是他啊!看起來瘦了一大圈的季修梵,滿臉的憔悴。季修梵抬頭的那刻也微微愣住,但很快又轉過頭,繼續和醫生說著什麼。

海茉醒過神來,急忙大步流星地走開。

在電梯口,她正抬腳要進電梯,一隻手忽然拉住她。

“海茉。”季修梵冷冷地開口。

海茉所有偽裝的冷漠便全部散場,她多想撲到他懷裏大哭一場。

隻有在季修梵麵前,她才想變回最天真的小孩。

“你的傷好了嗎?”她看見他額頭的傷疤。

“哪裏的傷?頭上?還是心上?”季修梵的語氣令她陌生。

海茉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聽說,你已經辦好了留學手續?”季修梵問道。

海茉咬咬嘴唇,還是點點頭,帶著一點點強裝出來的笑容:“是啊,下學期就過去了。”

季修梵沒說話,她卻明顯覺得他的手忽地加大了力氣,把自己的胳膊握得生疼。

“你……希望我留下嗎?”海茉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問出這一句,是情不自禁吧。

“嗬嗬。”季修梵冷冷道,“我隻是不甘心,我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她看著他,無言以對。

“季修梵,拿到結果了嗎?”不遠處,有人對季修梵喊了一聲。

海茉循聲望去,看見喜歌攙著周蘭溪向他們走過來。

臉色蒼白的周蘭溪,有一種病態的美。而喜歌,緊依著她,笑容明媚,如一朵葵花。

喜歌望見了海茉,對海茉露出了粲然笑容,眼裏閃過一絲別樣的光亮。

“海茉,真巧啊!聽說你要出國了?”

“海茉,好久不見呢!”周蘭溪聲音低低的,還是努力地對海茉笑笑。

海茉看看季修梵,再沒說什麼,一轉身進了電梯。

把周蘭溪送回病房之後,喜歌陪著季修梵去走廊裏透氣。

“真沒想到,海茉還是那樣恨你媽,你們兩個人真的就再沒有辦法在一起了嗎?”

季修梵不說話,隻是抬頭看著窗外那一棵合歡樹。緋紅的花朵開得正好,襯著晴朗的天空,一如十五歲那年的盛夏。

隻是,早已物是人非。

他也曾以為,他們不過是戀人間任性的小爭執。他也曾以為,等她使過了小性子他們還會和好如初。直到,所有人都來告訴他她要出國的消息,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他們真的到了盡頭。

他想,如果離開能另她過得更好,那麼,他就沒有資格開口說留下。

愛如果要走,又怎麼能留得住。

7

整個暑假,海茉都安安靜靜地在寧遠陪著秦舒婭。接下來,是一大段繁瑣的準備時間,辦各種手續,還要迎接入學的考試。姑姑特意在新西蘭那邊找了一個老師,在網上給海茉進行指導。

叫REHTT的新西蘭人很嚴格,一篇報告書就反反複複讓海茉改了五六次。

周媛說:“一個老外就把你折磨成這樣,你真要去了那邊,可怎麼活下去啊!海茉,你留在寧遠陪我吧!”

周媛就差抱著海茉的大腿哭了。

可是能怎麼樣呢?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後來又覺得,能離開也好,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也許能愈合心裏的傷口。

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匿名去季修梵他們學校的BBS上尋找他的蹤跡。她零星知道喜歌拿到了這一年校園歌手大賽的第二名,有人傳了一張手機拍的現場照,她依稀覺得人群裏有個小小的人影特別像季修梵。隻是實在看不清楚,即便把眼睛貼到屏幕上,也隻能看到一個輪廓而已。

他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嗎?

她心裏的傷口沒辦法結痂,像在潮濕的雨季。隻能不停地背英文、看資料、寫論文。恨不得耳聾目盲,做一個木頭人。

好在有REHTT,那個壞脾氣的外國家夥。在MSN的對話上,海茉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用錯每一個詞。她覺得REHTT應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刻板、嚴厲,做事一絲不苟,又全無幽默感。

她無法想象異國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

但總不會遭過現在吧?整個人像是被困在一座空城裏,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群,總有回憶四麵來襲。

啟程是在秋天過半的時候。海茉找了個借口謝絕了簡小荷她們的送行,因為沒有勇氣麵對那麼多人,也不想大家見麵尷尬。隻有安子和周媛固執地拉她去寧高對麵的餐店吃離別飯,她還記得,第一次把季修梵介紹給安子和周媛就是在那裏。

安子傷心地說:“你看,酒窩妹,以後你再回來就是海歸了,咱倆的距離越來越大了,我這輩子都甭想追你了!”

海茉覺得心裏酸酸的。

安子接著說:“不過我最討厭海歸什麼的了!說話動不動就蹦出來個洋文,我看我還是不要你了!所以你幹脆帶一個黃毛藍眼睛的老外回來算了。”

她知道安子是在安慰自己,卻又笑不出來。

“安子,也許最適合你的人一直在你身邊,隻是你還沒發現而已。”她看了看周媛,她想在臨走之前撮合他們,周媛卻用眼神製止了她。

她微微歎口氣,周媛親昵地把臉靠在她的肩上,小聲說:“你放心,我會去爭取的,等我有了足夠的勇氣的時候。海茉,可是以後沒有了我們,你倒是真的要照顧好自己。”

“喂,你們倆搞得那麼親密幹什麼?”安子嚷嚷著。

海茉吸吸鼻子。

有些人,結下的情意是一輩子的。

也有些人,卻要虧欠一生。

8

周末,季家的早晨看起來祥和安靜,季修梵他爸坐在餐桌邊看報紙,周蘭溪擺好早餐,看看樓上,季修梵並沒有動靜。

“去喊修梵下來吃飯。”男人命令妻子。

“算了,讓他多睡會吧。”周蘭溪應道。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享受過了頭。”男人悶悶地發了句牢騷。

不管怎樣,自從周蘭溪一場大病之後,季修梵總算肯回家了。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從前,隻要季修梵乖乖的別再惹他心煩,他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周蘭溪默默地在對麵坐下,見老公不再說什麼,忐忑的心落入了肚子裏。

季修梵大概是淩晨四點出門的,她大抵也知道他去了哪裏。聽喜歌說,陳海茉今天的飛機出國。

時至今日,周蘭溪仍舊總在半夜裏驚醒,總是想起陳驍城墜樓的那刻,一身的汗。

她不是不喜歡陳海茉,而是無法麵對陳海茉。那孩子的眼神像一把匕首,能生生地把她剝碎。

候機室裏的人不太多,季修梵披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遠遠地看著。海茉是一個人來的,高高瘦瘦的個子,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年輕的女孩子,越來越堅強,有時候獨立得讓他感到陌生。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走出去接過她手裏的箱子,哪怕隻是幫她拿一段短短的距離而已。

還是忍住了。

像是感應到身後的目光,海茉忽然回了頭。季修梵一陣慌亂,急忙藏到了柱子後麵。待他再探出身來,已經看不見海茉的身影。

他們終究,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出口。

飛機穿越雲層,晨起的陽光落在雲層之間,就像海茉夢裏那個巨大的水晶球發散出的萬千光亮,奪目耀眼。更像是她辛辛苦苦積攢在懷抱裏的陽光,忽地一下子全部散落。

她的世界重又黑暗冷清。

沒有做完的夢,真的沒辦法再做完。

耳機裏傳出迪克牛仔的舊歌:遠離地麵,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思念像黏著身體的引力,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她踉蹌著跑進洗手間,用手捂著嘴巴,卻還是嚶嚶地哭出聲。

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哭過,無論是陳驍城去世,還是她和季修梵分手,從來沒這麼大力地哭過,好像要把身體裏所有的悲傷都釋放出來。

十五歲,他們初遇,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女俠,輕功失靈了嗎?”她在樹枝間,看見他的臉,眼神清朗如明星。

十六歲,未落雨的午後,他把提拉米蘇遞到她手裏,他們都知道提拉米蘇的意思是“帶我走”。

十七歲,他是她回憶裏僅存的溫暖,如螢火一樣微小的光亮,伴著她捱過小城裏最艱難的時光。

十八歲,他們在燈火闌珊的人群裏重逢,他說要永遠跟著她的旋轉木馬奔跑,永遠不會離散。

十九歲,他們在雙城之間穿梭,可以在夜行列車上站一整夜,隻為看一眼想念的臉。

二十歲,不知道究竟是誰說出了第一句分手,不知道兩個人為什麼從熟悉變成了陌生,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

如花美眷,終究沒有敵過似水流年。

海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是沒有辦法止住眼淚。也唯有在遠離地麵三萬英尺的高空,她才能放聲哭泣。不知道這些眼淚會不會變成雲朵,在那片被回憶覆蓋的天空中,下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

“小姐,您還好嗎?請把門打開。”

“小姐,您不舒服嗎?需要幫忙嗎?”

空姐已經第三次敲門了,見海茉沒有回應,采取了緊急措施,用鑰匙打開了門。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海茉並沒有力氣站起來,隻是捂著胸口,眼睛紅腫,眉頭緊緊地蹙著。仿佛,在忍耐極大的痛苦。

“小姐,您不舒服嗎?我們飛機上有一些常用藥。”一個空姐蹲下身。

她搖搖頭,背靠著衝水馬桶坐在地板上,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眼淚,把頭埋在膝蓋上。可是誰都能看出她的身體在抖動,呼吸那樣急,像喘不上氣來一樣。

真的有藥嗎?可以不讓心碎掉,可以讓她抵禦難捱的疼。

有人拿來了薄毯,輕輕地蓋住她的後背。

所有人都斂住呼吸,生怕打擾了女孩令人心碎的憂傷。

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上,這是屬於陳海茉的悲傷專機。

我隻但願,餘生不再有夢,隻沉睡在有你的往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