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
“女兒這麼說,當然是真的,萬幸啊!”喜歌她媽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真可笑,虛榮而淺薄的男女,隻因為保住了貞潔,就足以抵消被侮辱的人格。
“你知道是誰幹的?”曾慶年低聲問。
“嗯。”
“那……還是不要報警了,爸私下裏幫你報了這個仇。”
“不,一定要報警。”她聲音很小,卻極堅定。
11
她知道是誰,很肯定,即便那天夜裏安子戴了大大的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可是他的眼神如此熟悉,帶著厭惡與不友好,就像從前她與他的幾次相遇一樣。
她不喜歡安子,打從見到他的第一麵起就不喜歡他。有時候喜歌也會不解,何以陳海茉會有那麼好的運氣,不管到哪裏,身邊總有幾個傻瓜沒心沒肺地寵著她。比如安子,比如周媛,都很讓人厭煩。
那夜安子明顯喝了酒,他站在她麵前,打了個嗝,濃重的酒氣很熏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似乎容不得陳海茉被喜歌挑釁。
“曾喜歌,請你滾得遠遠的,離陳海茉遠遠的,離季修梵遠遠的。”
喜歌輕蔑地笑起來:“沈安,我真瞧不起你。明明那麼喜歡陳海茉,卻非要把她送到別人身邊,好像自己多偉大似的。”
“你也配瞧不起我?你的內心多陰暗啊!”
“沒錯,我內心是陰暗,我就是討厭陳海茉,我就是看不慣她裝出那幅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就是討厭你們所有人都對她好!”她盯著他,“但是也比你強,喜歡了那麼久,也不敢和季修梵去爭!去搶!你就是沒!種!”
沒!種!
女生輕輕吐出的兩個字,像銳利的子彈,直指安子的心髒。
他一把揪住喜歌的衣領,將她按在牆上:“你再說一遍!”
“沒聽清?”她湊近他的耳朵,“沒!種!”
她清楚地看見安子太陽穴的青筋突起來了,四肢發達的家夥,輕易地就被她激怒了。
心裏覺得很有趣。
“不然呢?我就是不想讓陳海茉過得舒心,你能把我怎麼樣呢?殺了我?”她直視安子的眼睛。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女生言語裏的譏諷與挑釁,安子最後的清醒輕易地潰不成軍。他的精神像是被她牽引著,他所能想到的事情就隻有一個——讓她沒臉見人!
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手指微微發抖,力氣並不大。
可是她沒有反抗。
閉上眼睛,仿佛遇見另個時空的自己,也在經曆同樣的遭遇。像一段永不見天日的夢魘,在夢裏,巨大的黑色影子死死壓著她的身體,她的瞳孔因為驚恐而放大,像死了一樣。
裸露的後背被水泥牆壁硌得生疼,喜歌這才突然清醒過來,濃重的酒味令她作嘔。
“滾開!滾開!”她大力地推著安子,用鞋子揣著他的小腿。
而安子竟如釋重負地鬆開了她,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沒有聲息。
喜歌靠著牆壁喘了幾口氣,伸出腳踢了安子一下,他居然倚著她的腿躺倒在地上,打起了酣。
酒鬼一樣!
果然沒種!
喜歌對著安子的臉狠狠地“呸”了一聲,走出幾步,卻又停住腳。幾近子時的夜,偏僻的小街上空蕩無人。她看著自己的影子發了會兒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隨後,安安靜靜地翹起嘴角。
她抽出安子的手機,打開了自拍的功能。然後,她看了看安子孩童一樣熟睡的臉,輕蔑地翹了翹嘴角,果斷地把自己所拍的那張照片傳到了網上。
她也並非沒有過恐懼,隻是太迷戀這種充滿刺激的遊戲。
直到第二日清晨,看著網上被瘋狂轉載的照片,整個人才鬆弛下來。
屏幕上的自己,赤裸裸的,眼神裏尚有天真,所有人看了都會為之憐惜。她安安靜靜地看著另個自己,竟然心生羨慕。
12
海茉一整天都沒離開過自習室,別人忙著應戰英語四級的時候,她已經在為六級努力了。簡小荷敲著她的腦袋說,你以前哪是個死讀書的人,每次考試之前都是班裏最放鬆的。
海茉對簡小荷皺了皺眉頭,重又埋頭苦讀。
其實也不見得能看到心裏去,因為心裏太亂了,隻想找點事情讓自己麻木。
直到下午周媛來找她,她這才知道了關於曾喜歌的新聞。很駭人的消息,令她異常緊張。
海茉轉身就往網絡中心走,周媛扯著她的衣服:“幹嗎去啊?”
“我去找人幫忙刪照片。”似乎也沒有別的主意,盡量阻止那些照片的傳播才好。
“嘖嘖,你也太好心了,她連你男朋友都要搶。”
“可是,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海茉沉默了片刻,給季修梵打電話。
因為兩個人一直在打沉默戰,開口講話難免別扭。
還是季修梵主動,直接厚著臉皮說:“領導,您終於消氣啦?”
海茉繃著臉:“誰是你領導?”
“當然是你,以後咱家的戶口本和存折都歸你保管。”
熟悉的聲音好像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背景音非常嘈雜,她勉強才能聽清他的話。海茉的表情漸漸舒緩,周媛撇撇嘴。
“那個……”緊張的時候依然會講一成不變的口頭禪,“喜歌的事你知道了嗎?快找你們係的師兄幫幫忙,想辦法把照片都刪掉吧?”
季修梵輕輕歎了口氣,很快又簡單地答了一句:“你別擔心,我已經找人了。”
其實心裏都明白,即便是計算機係的頂級高手,也無法挽回局麵。
“那好,先掛了。”
“不多說幾句?”
“以後再說。”
海茉匆匆掛斷電話,一回頭看見周媛的嘴都快撇到耳根了:“你幹嗎?周圈圈!”
“嘖嘖,聽聽你說話的語氣,別別扭扭的,好像剛談戀愛似的!再說了,你腦袋裏是不是缺根弦兒啊,你怎麼能讓季修梵去管曾喜歌的閑事呢?”
“周媛,你說,如果戀人的心輕易地就能被別人俘獲,那他還值得你去珍惜嗎?”
“你這是很自信的意思?”
海茉沒心思和周媛鬥嘴,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喜歌發了條短信:不會有事的,加油,喜歌。
她等了一會兒,喜歌並沒有回複任何消息。
“安子怎麼搞的?一整天不接我電話。”周媛扯著海茉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
“忙呢吧,他四級要補考。”
“才怪!我都擔心他能不能拿到畢業證書!安子能考上大學簡直就是走了狗屎運。”
“其實你複讀一年也可以考上,怎麼那麼不愛讀書?”
“嗬嗬,最不愛聽的話題,免談。”周媛打哈哈。
路上遇見安子的同學,周媛見過一兩次,隨即大咧咧地拉住人家:“帥哥,看見沈安了嗎?”
“在宿舍裏睡覺呢,這家夥,昨晚上喝多了,早晨回來就蒙著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肯定又去網吧通宵了。”周媛說。
海茉心不在焉的,不時看看手機。喜歌,真的已經放棄了她們的友誼嗎?她實在想不通,兩個人是怎樣從熟悉變得如此陌生。
剛到男生宿舍樓下,隻見一輛警車停在大門口,車頂的警燈閃爍著。旁邊圍著三三兩兩看熱鬧的學生。
沈安的同學隨口說了句:“咦,哪個屋又遭了賊嗎?”
周媛拉著海茉過去看熱鬧,卻猛地看見安子低垂著頭坐在警車裏。她嚇了一跳,急忙去拉車門,一個警察攔住她:“讓一讓。”
“安子!安子!”周媛急得大喊。
海茉敲敲玻璃窗,安子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嘴角爬上一抹遲疑的、痞痞的笑。
還不等她們再說些什麼,警車把安子拉走了。
安子的那個表情,沒來由地令海茉不安。
“怎麼了?”沈安的同學急忙向人求證。
“聽說沈安拍了人家的裸照傳到網上。”
海茉和周媛麵麵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流言很快被證實了。安子的手機是最確鑿的證據。安子自己倒是懵懂,隻依稀記得昨天晚上的確去找過曾喜歌,卻根本想不起細節。大概是那樣吧?他被喜歌激怒,用了卑劣的手段來報複她。
“這個笨蛋,不會把手機扔掉啊!”周媛恨恨地罵了一句,鼻子一酸,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咧著嘴,抽泣著,一邊哭一邊說:“安子肯定是想替你出氣!這小子,心是好的,就是大腦太平滑,辦事不走腦子的。”
海茉心裏像被人用鈍器砸了一下。
周媛是說者無心,她卻不能不把周媛的提醒放在心上。安子真是個傻瓜,從她認識他開始,他就那麼傻。傻得可以不計後果為她做任何事。
13
安子很快被送進了拘留所。消息傳到小城,安子的奶奶突發腦出血,沒等送到醫院就去世了。
沒有人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安子。
周媛和褚小亮找遍了熟識的人,希望能幫安子洗脫罪名。可是證據確鑿,神仙也愛莫能助。
“隻有一個辦法,除非……”周媛咬咬嘴唇,看看海茉。
海茉心裏很明白:“好,我去找喜歌談談。”
“算了,海茉。”周媛拉住海茉,“安子肯定不希望你去求她。”
“可是,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不是嗎?”
“那……她會同意嗎?”
“試一試吧。”
“海茉,我知道這麼做難為你了。可是,隻能拜托你了。”周媛都快哭了。幾天的功夫,她的臉就瘦了一圈。
海茉偏過頭:“周媛,你……是不是喜歡安子?”
周媛沒說話。
海茉恍然大悟,心裏隻怪自己太遲鈍。周媛和安子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凡她有一點小事兒,他們兩個都掏心掏費地幫著她。可是她卻根本沒有留意過別人的心意。
“既然喜歡他,怎麼不說出來呢。要是你們早點在一起,安子大概就不會這麼衝動地去做傻事了。”
“嗬嗬,沒用的,那個傻瓜,心裏隻有你。”
海茉扭頭看窗外,又是合歡花開的季節了。
“那天在倉房裏,真的沒發生什麼。安子肯定不信。”周媛囁嚅著。
海茉需要很努力地回想,才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月亮低垂的夜晚,聞得到海水的氣息,周媛緊緊地跟在她和安子的後麵。
原來,看似大咧咧的周媛,心裏卻一直存有自卑與羞恥的心。
海茉輕輕握住周媛的手,是多麼愛一個人,才會生怕自己在對方眼裏有任何的不完美。
“其實,不是不想和你們一起去上大學。高考那年,我家裏出了事,船翻了,我爸險些沒命,再也不能出海了。他一輩子都想生兒子替他掌舵,所以我決定當個花木蘭,以後做個船老大。
這樣,我和你們的差距會越來越大,我和安子也會漸漸變成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其實,安子在你的影響下,已經改變了很多。如果這次沒出事,他也會前程似錦吧。
我,就遠遠看著你們都過得開心就好了。喜歡一個人,也未必就要在一起的。”
海茉緊緊地抿著嘴唇,使勁握了握周媛的手:“你等我,我這就去找喜歌,隻要她肯放安子一馬,就算讓我給她跪下也沒關係。”
“喂……”周媛還不及拉住海茉,海茉已經大步地走了出去。
周媛看著她的背影,那麼瘦削,在溫熱的夕照中,淺藍色的棉布衫濕濕地貼在後背上,露出兩塊肩胛骨。
對周媛來說,那是天使的背影,承載著她所有的希望和寄托。
14
可是,真的難以啟齒。
海茉忐忑地坐在曾家柔軟的沙發上,麵前的白色骨瓷茶杯裏盛著微熱的紅茶。
喜歌的父親就坐在她的對麵,她緊張地,不知如何張口。
“喜歌這些天一直不肯見人。難得她答應見你。你是叫海茉吧?”
“是,叔叔,陳海茉。”
“我聽她媽媽說,你是她初中時的同學,你們很要好。”
“嗯。”海茉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舌尖略略發苦。
就像記憶,明明是美好的,可是回望之後,心裏卻泛出苦味。
“海茉啊,一會兒你好好勸勸她,要不然,等暑假到了你陪她去旅行吧,叔叔送你們去馬爾代夫。”
海茉心虛地微低下頭,假如曾慶年知道她是來替安子求情的,恐怕會即刻將她趕出門去。
大約過了幾分鍾,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抬頭,看見喜歌蒼白的臉,憔悴、沒有血色。
“喜歌啊,海茉來看你。你們好好說說話,晚飯就在家吃吧。”曾慶年起身進了書房。
“如果,你是為沈安來的,那麼沒有什麼談的必要。”喜歌坐下,淡淡地說。
海茉鬢角落了汗。
真是犀利的女生,竟然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安子肯定是喝多了,不然不會這麼做的。”
“酒隻是幫凶,助長勇氣而已,而心裏則是真的討厭我。”喜歌輕笑了一聲,“海茉,你也討厭我吧?”
她的笑,在空蕩蕩的客廳裏竟然顯露出一絲詭異,那張小巧的臉,狡猾得像隻狐狸。
真的很陌生。從前的那個女生不是這樣的,那個像小媽媽一樣的女生,不是這樣的。
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難過。
海茉低下頭,用幾乎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喜歌,求你了,放過他吧。”
喜歌麵無表情地眨眨眼,放棄了尊嚴的乞求,就像是把最後的友情放在了懸崖邊。隻要她伸出手輕輕一推,她們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她本來就不想回到從前。
“如果,你是來我家看笑話的,我倒可以陪你笑一笑。但是,如果是替他求情的話,還是免談吧。”
“喜歌,安子他……”
“夠了!”曾喜歌站起身,“趁我還沒翻臉,快走吧!”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彎彎的上弦,低低地掛在天邊。
海茉走出曾家的大門,踏上人行路,濃鬱的香氣隱秘地從灌木叢裏發散出來。
身後的鐵門咯吱響了一聲。
喜歌趿著拖鞋追出來,海茉以為喜歌改變了想法,感激地看著她。
“陳海茉,不如做個交易,你放棄季修梵,我就放過安子,如何?”
令人毛骨悚然的交換條件。
“你瘋了嗎?喜歌。”
“給你十個數的時間,十、九、八、七……”
有那麼一瞬間,海茉打算拔腿就走。可是雙腿像灌了鉛,她想起安子最後那個痞痞的笑,想起初到寧遠那天,安子猛地推著她躲開迎麵而來的三輪車,想起周媛滿含期望的眼神……海茉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我答應你。”
盡管夜色裏,她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清,喜歌卻默默笑了,像一朵純白的梔子花:“我才數到三而已,真是不堪一擊的愛情。”
“你……”海茉一張開嘴,牙齒打起架來。她覺得冷,心裏像被抽空了一樣冷。
“放心,我會守約。”喜歌得意地轉身。
隻剩下海茉獨自站在夜風裏,她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心裏所珍貴的東西一點點碎了。
手機上閃爍著季修梵的名字,海茉像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一樣,不停地質問自己:陳海茉,你做了什麼呀?你做了什麼呀?
她不敢去接季修梵的電話,隻得雙手緊緊地握著不停震動的手機。
她努力地回想著自己和喜歌的對話,她們說過的話,究竟是不是算數的呢?
頭很疼,要炸開一樣。
海茉擦擦眼淚,還是按下了接聽鍵,這個時候,她多麼渴望聽到季修梵的聲音,溫暖而堅定的聲音。隻要他說不放手,她就絕對不放手。
“喂……”她極力地忍著自己的哭音。
嘀嘀——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在身後響起,海茉回頭,看見雪亮的燈光。她條件反射地躲開,手機卻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沒辦法去揀,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汽車輪子碾過了那個買來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新手機。
“小姑娘,過馬路要專心的啊!你這樣會害死我的。”司機大叔探出頭來,慍怒著嗬斥海茉。
海茉看看他,撇撇嘴,大哭出聲。
車流恢複了正常,隻有她,在月亮底下,茫然地看著那一堆手機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