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修梵歎口氣,畢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盡管一直佯裝堅強,可是到底是承受不住這麼慘烈的畫麵。他和值班警察打了個招呼,急忙去追喜歌。
街路邊的薔薇開得正好,一樹樹粉白粉紅,映著周邊紅色尖頂的歐式建築,看起來是很美的畫麵。
曾喜歌緊緊挽著曾慶年的手臂,父女倆似乎在說話,慢慢地在馬路上踱著步。
6
淩晨三點,曾家的別墅裏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
喜歌第一次在這裏過夜,陌生的房間裏總是隱約有輕輕的啼哭聲,像小嬰兒一樣。她緊縮著身體,把被子蒙在頭上。那聲音卻不絕於耳。
不敢閉上眼睛,因為隻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監控裏看到的那半張臉。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他!她一遍遍告訴自己。
終於還是無法忍耐下去。
電話本裏儲存著一個署名為G的電話號碼,她從來沒有去打過這個號碼,也打算一輩子都不去碰這個號碼。
手指猶豫了許久,終於按了下去。電話響了三聲,通了。彼此都不講話,隻聽得見低沉的呼吸。
“是你幹的?”喜歌開口,尾音顫著。
“是我。”顧予濃的聲音低低的,就像從雲端飄過來一樣,飄渺無力。
自從初三那年夏天的午後,她很久沒有聽過他的聲音,說起話來依然簡單幹脆。
“為什麼?”眼淚落下來,雙手卻必須緊緊掐住床單,以免自己哭出聲。
“不想你再過得那麼辛苦,不想再看你去酒吧唱歌。”
喜歌覺得全身發冷,曾經有那麼幾次,在深夜的酒吧裏,她隱約在舞台底下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總以為是幻覺或者隻是相似的人而已。
卻不想真的是顧予濃。
她隻要想想那張鬼魅一樣隱藏在人群裏的臉,身體就止不住發抖。
“我隻是幫你把屬於你的都拿回來。”
“可是小孩子有什麼錯呢?”
電話那端沒有人回答。
“請你再也不要插手我的生活了,我們生死無關。”她恨恨地說。
“OK。”顧予濃主動掛斷了電話。
天色微微亮起來,喜歌紅著一雙眼睛坐在地板上。
樓下隱約有人講話,曾慶年對新來的保姆說:“給喜歌煮一碗荷包蛋,她小時候最愛吃的。昨天一整天沒吃飯,人會垮下去。”
似乎,父親真的開始注意她了。
被魔鬼洗劫過的世界,竟然透露出晴朗的顏色,人人都看到了她的存在。
她早就知道,幸福是需要代價的。隻是這一次,所付出的代價最令她心痛而已。
像以往所有痛苦的時候一樣,喜歌習慣地把自己泡在浴缸裏。身體沉入水底,直到不能呼吸,這才猛地把頭伸出水麵,大口地吐氣。
“喜歌,你醒了嗎?”季修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昨夜睡在曾家的客房。
在她最難的時刻,他履行著最好的朋友的職責,像有力的臂膀,一路支持她。
真的再不想,把這個臂膀還給誰。
她赤腳走出浴室,白色的浴巾包裹著身體,頭發的水汽落到瘦削骨感的肩膀上。
季修梵把視線轉移到他處,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同學說海茉去學校找我了,所以……”
“你快回去吧,這兩天把你累壞了。”她一向是善解人意的。
“你……沒問題吧?”
“放心啦!”喜歌擠出勉強的笑容,“我沒你想的那麼弱。你的陳海茉才真是小孩子呢。”
他笑笑,單手插在褲袋裏,轉身向樓梯走去。
喜歌的手忽然抓住他。
“呃?有事?”
“季修梵,謝謝你。”
“真是,和我還這麼客氣。”
她鬆開手,看著他走下樓。
喜歌複又在陽光底下伸出那隻手手,雪亮的陽光透過手指的縫隙照在臉上,刺得她睜不開眼。
有時候把手放空,隻是為了抓住更多。
7
海茉大概是趕在熄燈之前回來的,一進宿舍就把鞋子一踢,整個人懨懨地倒在床上。
“不是說明天回來嗎?我還打算接你去呢。”簡小荷在對床翻了個身。
“陳海茉,你給我們帶什麼好吃的了?”冉晴朗也探出頭。
海茉沒有回答。
方宥恩的床和海茉挨著,她看了一眼海茉,小聲對她們說:“好像睡著了。”
“看來是玩得太累了。”冉晴朗打了個嗬欠,“唉,哪像我這麼苦命,整個周末都在背馬哲!今天晚上千萬別再夢見馬克思他老人家!”
大家笑了一通,冉晴朗要補考,背書背得焦頭爛額。
海茉始終躺在那裏,一聲不吭,真像睡著了似的。簡小荷覺得哪裏不太對勁,起身下床,走到海茉的床邊,踮起腳尖捅捅她。
海茉睜開眼睛,安靜地看了看簡小荷。
借著走廊裏的光亮,海茉那一雙通紅的兔子眼睛嚇了簡小荷一跳。
“怎麼啦?這麼誇張?”
“困的。”
“才怪呢!”
“吵架了?”
“沒有。”
“一定是。沒事、沒事,回頭我帶著咱班所有老同學去修理季修梵!”
“不關他的事。”海茉把眼睛閉上。
還是覺得很委屈,又無法對任何人說。
那天在C城,她在酒吧的照片牆上看見了季修梵和喜歌的照片。照片上的季修梵單手拿著鼓槌坐在吧台邊,另一隻手裏舉著一支煙,喜歌坐在她旁邊,側著臉,專注地看著他。兩個人都麵無表情,但是看起來卻那麼相得益彰。
據說戀人會越長越像,可是海茉卻覺得季修梵和喜歌反而越來越像了,在看似溫和的眼神底下,藏著異常相似的幹淨與凜冽的氣質。他們真的更像楊過與小龍女。
C城的第二日,海茉謝絕了陸海空他們的好意,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裏閑晃著,走遍了季修梵曾經和她提到過的所有地方。那些他曾經說要帶她一起去看的風景,她一個人默默地看了一遍。
然後,晚上吃飯的時候,在電視前看到了關於安城的新聞,三十秒鍾的新聞而已,她卻在畫麵上準確地捕捉到了喜歌和季修梵的身影。
她這才知道喜歌家出了事。也終於知道了季修梵的去向。
海茉當晚就買了回程的票,無座。她一直站在兩個車廂的連接處,聚精會神地聽著身邊那些煙民們閑侃大山,不想讓自己掉進一個人的思維裏。
季修梵的電話是在天亮的那一刻打進來的,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按了接聽鍵。有一列火車呼嘯著從對麵開過來,轟隆轟隆的聲響震著耳膜。以至於季修梵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陌生。
他說他有事回了一趟安城,現在已經在回來的車上。他讓她乖乖地等他回來。
噪音太大,海茉使勁地把手機貼近耳朵。最後也隻是“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洗手池上方的小鏡子鏽跡斑斑,她模糊地看見自己的臉,眼神裏充滿不安。
心裏也是,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
長久以來的堅持與自信,在那一瞬間土崩瓦解。想到季修梵和曾喜歌在一起的場麵,她的感受不是嫉妒與憤怒,而是自卑。說不清的自卑,仿佛那個男生本來就不該屬於她似的。
簡小荷的手輕輕地擦掉了她臉頰上的淚水,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拍了拍她的臉頰:“先睡一覺吧。”
海茉聽話地閉上眼睛。
在短暫的夢裏遇見迷路的小孩,穿著白色長及腳踝的睡袍,抱著棕色的布偶兔子,奔跑在森林裏,不知所措。
8
第二天,海茉翻遍旅行包也找不到手機。簡小荷說是不是被人偷了,她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忘在了火車的洗手池上。那個手機還是高三的時候季修梵送她的那一個。
季修梵把電話打到簡小荷的手機上,她簡單解釋了幾句,他在那邊爽朗地笑著,他說沒關係,可以再給她買個更好的。
海茉咬著嘴唇,沒再說什麼。
隻是覺得,即使再好的手機,也不會像那個舊手機一樣令她歡喜。她本是念舊的人。
他們誰也沒提喜歌。季修梵沒有說起他陪喜歌回家的事情,海茉也沒有問。
可是喜歌家的事沸沸揚揚地傳遍了安城。吃中飯的時候,簡小荷她們幾個喋喋不休地詛咒著那個喪盡天良的肇事者。海茉坐在一邊,默默聽她們講著。
方宥恩踢踢海茉的小腿:“是來找你的吧?”
所有人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襲黑衫的曾喜歌正站在食堂的入口張望著。雖然麵色蒼白,卻掩飾不住光彩,像一顆能量超強的水晶,即使在最濃重的黑夜裏,也會有奪目的光亮。
“是曾喜歌啊!天!這個可憐的家夥,得多傷心啊。”簡小荷擦擦嘴巴,對喜歌招手。
海茉按下簡小荷的手,起身向著喜歌走過去。
“陳海茉怎麼怪怪的?從C城回來就很奇怪。”冉晴朗納悶地問。
“同感!感情有變!”方宥恩話一出口,照例招到簡小荷的攻擊。
“變你頭啊!生來一張烏鴉嘴。”
方宥恩看著她,眨巴眨巴眼。
簡小荷重重歎了口氣,其實心裏也是那麼想的。
正是吃飯的時間,籃球場上空蕩蕩的。
海茉帶著喜歌在墨綠色的長椅上坐下來,長椅後麵有一叢丁香,快要開到茶蘼,仍然有濃鬱的香氣。
海茉不知該怎樣開口,努力尋找著可以安慰喜歌的詞彙。
“喜墨死了。”最後,還是喜歌先開了口。
“我聽說了,你別太傷心了。”
“這世界上,有兩場死亡最令我恐懼。”喜歌握緊拳頭,“一個是你爸,一個是喜墨。”
海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原本都是不該去死的人。”喜歌沉默了一小會兒,語氣忽然輕鬆起來,“既然有人付出了代價,那麼,就讓一切得到應有的結局吧。”
海茉並不能聽懂喜歌的話,很費解,連同喜歌臉上的表情一樣,讓人猜不到她任何心理的變化。
“陳海茉。”喜歌站起身,直視著海茉,“你們分手吧。”
“呃?”
“隻會令對方過著疲憊不堪的生活,這就是你想要的愛情嗎?連對方的心都不懂得,會是最合適的戀人嗎?兩個人的天枰傾斜得太嚴重,得到的多過付出的,你會心安理得嗎?把他還給我吧!他本來就該是屬於我的。”
喜歌的語氣異常平淡,海茉卻不知該如何辯駁,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下來。
喜歌不屑地笑了笑:“就隻會哭嗎?從你爸死後,你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掉眼淚吧?真可笑,這麼軟弱的你。”
她驕傲地轉身,向著籃球場的出口走去。
自始至終,海茉沒有回擊過一句。
因為,真的無話可說。她本來就覺得自己走在一片迷霧森林裏,怎樣讓對方更幸福,她不懂得。
海茉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天邊一朵雲緩緩移過來,蓋住她的影子
“喂,你太囂張了吧?”在籃球場的出口,周媛憤怒地攔住曾喜歌。
在她身後站著火冒三丈的安子。
他們兩個人原本是要去找海茉的,卻無意中聽見了海茉和喜歌的對話。
“曾喜歌,你就是這麼對待好朋友的?”安子說。
“難怪江小沐說你這個人很可怕,這麼說,讓江小沐教訓海茉的事,真的是你指示的?”
“還有這事?”安子詫異地看看周媛。
“當然,我告訴海茉的時候,她還很生氣,讓我別隨便中傷別人。現在看來都是真的。”
海茉連忙擦擦眼睛跑過去:“周媛、安子,你們冷靜一下。”
“冷靜什麼啊?你逆來順受啊?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周媛忿忿地說,“你問問她,江小沐打你的事是不是她指使的?”
海茉不說話。不是不敢問,而是永遠都不想知道答案。
喜歌看也不看他們,隻是冷冷笑道:“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三個還真合適做朋友。”
說完,她擦著安子的身體走了過去。
“什麼意思啊?”安子摸著頭。
周媛已經氣得嗷嗷叫了起來:“什麼意思都不明白,你真是豬啊!”
“靠,這女人真欠扁!”安子忿忿地感歎了一句。
9
而季修梵的日子並不太好過,海茉莫名其妙的冷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總是有借口掛掉他的電話,線上也看不到她。
陸海空說:“哥們兒,你們談了好幾年了,這都不懂?人家生你的氣了唄,千裏迢迢來看你,結果你陪另個女生回家了。”
“就是,換誰都會生氣的。”
“海茉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季修梵說。
“女人心,海底針。”
聽起來好像是那麼回事,隻是覺得有點累心。為了兩個人能在一起,他可以一個人扛起所有的苦,但是卻最怕海茉和他鬧別扭。
季修梵抓起床頭的背包,向外走。
“你幹什麼去啊?下午班裏有活動,你不參加?”陸海空是班長。
季修梵看看手表:“兩點之前我能回來,我去車站接喜歌。”
“我怎麼覺得曾喜歌更像你女朋友呢?”陸海空打哈哈。
“喂,季修梵,你看看這是不是曾喜歌?”一直在電腦前不吭聲的胖子突然開口,眼神猶猶豫豫的。
陸海空瞥了一眼,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大白天的就上黃色網站,膽子不小的!”
“不是、不是,這是我們學校的論壇啊!”胖子急忙辯解。
“這是……”陸海空仔細看了一眼,說不出話,隻抬頭看了看季修梵。
季修梵看了一眼屏幕,呆住了。
如果一個人覺得相似,那可能隻是相似。可是屋子裏的三個人都很確定屏幕上的那張臉就是曾喜歌。
曾喜歌從來沒有過如此驚恐不安的表情,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巨大的災難麵前茫然無措。
而獵人掠奪的不隻是她的臉,她的整個身體被暴露在屏幕上。她單薄的雙手隻來得及遮住身體最重要的部位。
她的身後是髒亂的小巷盡頭,垃圾遍地,有一棵灌木開出豔粉色的花朵,在刺目的閃光燈底下顯得特別詭異。
“被人P.S的吧?”胖子試圖用這個說法來解釋這張裸照。
“什麼人這麼缺德!”
季修梵一言不發,隻是急忙聯絡網管刪除帖子。
“沒用的,別的論壇也有。”
“怎麼會?”陸海空奪過鼠標,“曾喜歌是不是惹了什麼人啊?”
胖子恍然大悟地拍手:“對了,曾喜歌不是報名參加校園歌手大賽嗎?肯定跟這個有關。”
“季修梵,我看你還是快安慰一下你的紅顏知己吧?”陸海空抬頭,季修梵人已不見了。
10
“喜歌,你開開門啊!”
“喜歌,沒事的!快出來和媽媽說說話。”
早已經解除了夫妻關係的兩個中年男女,此刻,終於站在了同一個營地。自從上午喜歌的照片出現在網上,她就一言不發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曾慶年急了,生怕膝下僅剩的女兒會一時衝動做傻事,急忙聯絡了前妻來安撫喜歌的情緒。
“你啊!是不是最近生意上惹了什麼人啊?”
“天曉得,這麼觸黴頭。”
“喜歌啊,媽媽帶你去醫院好嗎?”
“去醫院做什麼?”曾慶年不解地問前妻,隨後立即明白了前妻的眼神。臉色倏地變了,“喜歌,到底是誰?爸不會放過他!”
真鼓噪,好有愛的父母。
她垂下眼簾,輕輕哼了一聲。
如果是幾年前,這樣的場麵必定令她動容,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門投入父母懷抱。
現在,她已不需要這樣的感情。
她把電腦關掉,站起身,換了一條裙子,對著鏡子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冷靜地打開門。
可是門外的人所看見的她,眼圈紅腫、眼神驚恐如小鹿。
“好了,好了,沒事了。”母親急忙攬過她。父親的手也貼上了她的背,極溫存地拍著。
“爸,我要去報案。”喜歌抬起頭,對著曾慶年眨眨眼,大顆清亮的淚水滾落下來。
“呃?”父母對望了一眼,略帶猶豫。
她似乎讀懂了他們的遲疑,艱難地開口:“沒發生你們想象的事,隻是拍了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