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起
1
海茉無聊地等在盛光百貨門前,和周媛約好了九點半見麵,眼看著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周媛仍沒個人影兒。海茉隻得自己進了商場,轉了好幾圈終於在ZIPPO的櫃台前站定,一支打火機要好幾百塊,掏錢的時候都覺得肉疼。
售貨員把包裝好的盒子遞給她的時候,笑著說了一句:“是送男朋友的吧?”
海茉笑了一下,心裏卻泛出說不出的甜蜜。她之前一直為了季修梵的生日禮物費神,還是冉晴朗提議她買ZIPPO的,據說愛一個人就送他ZIPPO。好霸道的廣告語。
他應該會喜歡吧?為了買禮物給他,海茉足足攢了兩個月的家教費。
出門的時候終於撞見氣喘籲籲的周媛。
“不好意思,遲到了。”
“早知道就不約你了,看,我自己搞定了。”海茉舉起手中的袋子。
“那走吧,吃點東西給我壓壓驚。”
“怎麼了?”
“來的時候啊,遇到車禍了。”周媛一臉誇張的表情,“一個大人推著嬰兒車散步,一輛車嗖地就撞了過去,我都嚇傻了,那車直接從我麵前開了過去。”
“逃逸?有人受傷了嗎?”
“估計活不了,滿地都是血。”周媛齜牙咧嘴的,想起那個情景簡直能要了她的命。
“快別說了!真是受不了!太可怕。”
“是啊,做為唯一的目擊證人,我還被警察帶到交通大隊做了筆錄,所以就來晚了。”周媛像想起什麼似的,看了看海茉,“要不你今天就別去了,今天不吉利啊!萬一飛機從天上掉下來怎麼辦?”
“烏鴉嘴!”海茉白了她一眼。
“呸呸呸!”周媛急忙向地下吐了一口口水,“一路順風,沒有紅燈。”
“我坐的是飛機啊,哪來的紅燈。”
“嘿嘿。”
去C城的飛機票是安子讚助給她的,安子在網遊公司的活動中獲了獎,拿到了航空公司的特價票,算起來竟然比火車票還便宜。
周媛說安子可能是腦袋有問題了,不然怎麼那麼大方地讚助海茉去見季修梵。安子特瀟灑地揮揮手,戳著周媛的腦門說:“你懂什麼呀,黃毛丫頭!”
海茉特意請了一天假,連上周末,可以有三天的時間和季修梵在一起。從天而降,肯定會嚇他一大跳,應該是個驚喜。
跟周媛吃一餐飯,海茉急急忙忙地去機場。第一次坐飛機,心裏竟然會很緊張。想想上一次來機場,還是初三那年來接季修梵,她依然還記得那天自己穿得桃紅柳綠的。一轉眼,小女孩就變成了大人。
安城的機場年前才重修過,富麗堂皇的,特別氣派。周媛好奇得連衛生間都想進去參觀參觀。海茉拖著行李在衛生間外等周媛,一回身,目光落在不遠處休息區的一個男生身上。大概是個學生吧,帶著黑框眼鏡,聚精會神地看著手裏的書。
海茉心下猶疑,不禁向他走了幾步。如果她沒看錯,那本書是她爸的著作。當下,心裏動容。很想和這個人說說話,哪怕隻是說一句你好。
“陳海茉,快走啦。”周媛從洗手間出來,對著海茉的背影高喊。
海茉這才止住腳,再看他一眼,然後回過頭向周媛走去。
“看什麼呢?”
“沒什麼,隨便走走。”
“快點啦,你聽廣播裏說的好像是你的航班,快去換登機牌。”
“怎麼換登機牌?”
“土鱉!這都不知道?”
“你知道?”
“哈哈,都是土鱉。”
兩個女生隻管打打鬧鬧。
2
顧予濃放下手裏的書,視線轉移到陳海茉的背影上。幾年不見,他已經快要認不出她了,想必,她也不記得還有他這樣一個人了吧。父親暴斃,家庭巨變的陳海茉,看起來過得還不錯吧?起碼,她笑得那樣輕快,全不似他所牽掛的曾喜歌。
這次回國,不過月餘的假期,顧予濃的第一站卻是C市。在紙醉金迷的人群中,他看見喜歌的臉,像一朵帶著鐵鏽色的梔子,隱隱有腐爛的氣息。他藏在人群之中,心裏的熱情一點點冷下去。及至他看見喜歌望向季修梵的目光,心裏似乎又明白了,他和喜歌永遠不會有未來,從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
但是,他不能容忍她過這樣的生活,像掉在泥沼裏一樣。
顧予濃並未在C市停留太久。很快,他去安城拜見喜歌的父親曾慶年。這是多年來的習慣,也是他認為必須執行的禮節。
照例,他沒有去曾家,直接去了曾慶年的公司。卻不料,在辦公室裏第一麵遇見的便是喜歌的繼母。
年輕的曾太太,母憑子貴,益發地頤指氣使。顧予濃禮貌地問好,隻換來一聲輕蔑的笑。
曾慶年見他不過是幾句客套的寒暄話,年年如此。他卻須記得曾慶年的恩情。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輕輕闔上深褐色的紅木門,卻聽見年輕的曾太太嫌棄地說:“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幹嗎要資助他?老公呀,你要這麼願意做善人,我們兒子將來怎麼辦啊?單單一個喜歌上了大學就學會了敗家,聽說你那寶貝女兒天天吃喝玩樂,不是泡吧就是曠課,你好歹要說說她!”
難怪當年顧予濃第一次見曾太太就不投緣,想來人的善惡早早地就顯露在氣質裏。
顧予濃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平平無奇的五官,誰看了都會說這張臉的主人質樸、厚道。他轉頭問正在勞作的母親:“媽,我看上去像個好人嗎?”母親嗔怪地數落他一句,難怪大家從小就說他是書呆子,問得問題也像個呆子。
天生一張好人臉的顧予濃,內心的惡卻蠢蠢欲動。
不,在陳驍城墜樓的那刻,或者,在更早之前的夏天,他就已經和好人顧予濃背道而馳了。
顧予濃失眠一整夜,天將亮的時候終於起身離開家。夜風裏有腥鹹的氣息,黎明的海麵上懸著一朵朵鉛灰色的雲,詭異又沉重。
風很大,他把一頂深藍色的棒球帽戴在了頭上。
他開著一輛銀灰色的麵包車,順手從座位後麵的紙箱裏掏了一隻蘋果,有清甜甘洌的味道。他想,人生有如飛蛾撲火,隻為那一點光,然後落入萬劫不複的黑暗。
他現在,就行在黑暗裏。
卻不後悔。
幾天後,母親驚詫地拿著海邊客人盛垃圾的報紙對他說:“曾家的小兒子死了啊!唉喲,可怎麼好啊!曾家三代單傳,曾慶年好不容易才有這個兒子。”
顧予濃隻瞥了報紙一眼,繼續裝點行李,他隻告訴母親學校有事情自己要提前回去。也沒知會其他人,他安安靜靜地離開了漁村。卻不想,在機場會偶遇陳海茉。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怕陳海茉會轉過身,瘋狂地聲討他:“劊子手!劊子手!”
就像時常襲擾他的噩夢,顧予濃的夢裏總是鋪著一大灘暗紅色腥臭的血。而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3
海茉真是低估了季修梵他們學校,真不愧是全國排名前十名的學府啊,比D大不知要大出多少倍。她拿著季修梵的地址在校園裏轉了一大圈,問了若幹人,才總算找到了季修梵的宿舍樓。
打電話給他,電話卻是關機。難道已經去酒吧了?海茉看看暗藍色的天,晚上七點鍾而已,還不是他開工的時間。
宿舍樓旁邊就有個籃球場,她下意識地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也許他吃過飯會來打球吧?
“嗨,美女。”
海茉正望著籃球場出身,有男生拍著球踱了過來。
居然會在季修梵的地盤兒被人搭訕。
海茉遲鈍地看了看周圍,顯然沒有別的女生。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男生問。
海茉點點頭,男生臉上的笑略顯誇張,令人不由得警惕。
“你是陳海茉?”
“呃?”
“猜對了?”
海茉皺著眉。
男生忽然衝著身後招招手:“真的是陳海茉!”
海茉根本就沒有搞清狀況,忽然之間就被四五個男生圍住了。
“喲,真是大嫂啊?”
“果然是美女啊!”
“請問,你們?”海茉有點招架不住。
“大嫂別害怕,忘了介紹了,我們是季修梵的室友。季修梵的電腦桌麵就是你的照片,唉,我們天天看,天天看,不看也得看,簡直都印在腦子裏了。”
海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道:“你是陸海空吧?”
“啊?大嫂連我的大名都知道。”
“嗬嗬,三軍司令,久仰大名了。”
海茉忍住笑,早就聽季修梵說過,他們宿舍的陸海空是個話嘮,綽號三軍司令。突然之間,覺得他們幾個那麼親切,大概就是愛屋及烏。
寒暄了好一會兒,陸海空才遲疑地問:“可是,你不知道季修梵回安城了嗎?”
海茉愣了一下。
陸海空反應極快,忙說:“可能他是想給你驚喜,結果你們兩個就這麼陰差陽錯地錯過了,你也是想給他驚喜吧?”
“他什麼時候走的?”
“中午,請了假就走了,很急。”
“跟曾喜歌一起走的。”旁邊一個胖子補充。
海茉在飛機上想象過季修梵見到她的種種反應,唯獨沒想到自己撲了個空。早知道這樣就先給他打電話了!
最令人懊惱的卻是季修梵的電話始終打不通。
“可能沒電了,他充電器都忘在宿舍了。”陸海空安慰她,隨即拎起她的小皮箱,“沒事,他不在,剛好讓我們幾個獻獻殷勤。”
“就是,就是,咱們是一家人,大嫂別客氣。”小胖子跟著說。
他們的熱情令她在這陌生的城市不至於太慌張。
陸海空他們帶著她去吃了飯,見她情緒不高,也知道她心情肯定不大好,心想季修梵回頭可有苦果子吃了。於是,把海茉安排在招待所之後就識趣地告辭了。
夜很深了,海茉睡不著,索性穿上外套沿著陌生的街路毫無目的地走。經過一條酒吧街的時候,她無意識地走了過去。她並不知道季修梵是在哪個酒吧打工,隻是,腳下的這條路應該是他每日必經的吧。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她想起陳奕迅的《明年今日》,如此應景的歌詞。隻是,和尚,沒我的日子,你會孤獨嗎?
4
五月的雨夜,竟然說不出的沁涼,春寒入骨。
季修梵買了幾個熱的漢堡和果汁,剛到醫院的門口,遇見周蘭溪和喜歌的母親從車上下來。僵持多久的母子倆相互愣了一下,旋即,一起邁進了醫院的大門。
氣氛說不出的肅穆。
周蘭溪忽然挽住了季修梵的胳膊,她的手很涼。季修梵遲疑了片刻,沒有躲開。
“喜歌還好嗎?”周蘭溪開口。
“還好。”他簡單的答,稍稍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喜歌的母親:“她就算難過也不會表現出來,一直就是這樣,用堅強掩蓋自己的軟弱。倔強得讓人心疼。”
上午剛下第一節課的時候,喜歌接到家裏的電話,聽著聽著臉色變了,然後隻是對季修梵說了一句:“我要馬上回安城,幫我打電話訂一張機票,最快的。”他允諾下來,走了兩步之後,才發現曾喜歌整個人倚著牆站著,雙腿根本挪動不了。
曾喜歌的家裏出了事,不到三歲的弟弟曾喜墨和保姆在距離家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被車撞了,保姆當場死亡,曾喜墨被送進ICU。
令喜歌想不到的是,打電話給她的人,竟然是父親曾慶年。
一向強勢的男人,說了曾喜墨的事情之後,沉默許久,然後隻說了一句你要照顧好自己就掛了電話。
也許,是在麵對生死別離的瞬間,想起了久未關心過的女兒。
聽起來,情況並不樂觀,喜歌在曾慶年的語氣中捕捉到從未聽過的絕望與無助。他並沒有要求喜歌回去,是她自己的執念,要去守護喜墨。
季修梵毫不遲疑地多訂了一張票。
ICU外的等待令人如坐針氈,醫生護士臉上的冷峻更令人不安。
季修梵和周蘭溪走進重症區的走廊時,喜歌繼母的哭聲慘烈地響了起來。那個小小的孩子,到底還是變成了天使。季修梵緊走兩步,在看到喜歌的身影後又停住腳。眼前的畫麵雖然悲愴卻又那麼和諧,隻見曾慶年低著頭坐在長椅上,雙手緊握喜歌的一隻手抵著自己的額頭,而喜歌蹲在曾慶年的麵前,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膝蓋上。
而他們的對麵,失去了兒子的女人哭得幾乎快要瘋掉了。
季修梵走過去,把手放在喜歌的肩頭。她抬頭看他,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哀傷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季修梵的心裏。
季修梵打了個冷顫,那樣的眼神多像四年前的海茉,在那個布滿鉛色雲朵的晚上,海茉用那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哀傷中露出敵意。
他常常懊悔,在陳驍城出事的時候,他沒能給海茉任何安慰,甚至對母親與陳驍城的事毫無察覺。後來他漸漸想明白,那一段時間裏,海茉對他的冷淡,多半是因為心裏藏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在海茉最受煎熬的時候,他沒有陪她一起分擔,這常令他自責。也因此打定主意,不管現實怎樣艱難,都要勇敢地扛起來,給海茉最美好的未來。
想及此,季修梵再次拍了拍喜歌的肩,他希望自己能有小小的力量給這個女孩。
喜歌擦擦眼睛,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
在最暗的夜裏,露出一點光,如懸於天邊的啟明星。
喜歌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的入口,神情淡然的母親不知幾時來的,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迎著喜歌的眼神,她似乎微微翹起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像個勝利者。
喜歌的心猛地一沉。勝利了嗎?母親把她當做拖油瓶一樣扔在父親身邊,而她終於在十年之後替她搶回了那個男人的依賴,如此,就是勝利了嗎?
母親對生命的漠然,再度激怒了她。
心裏的魔鬼咆哮著,像海麵湧起巨大的浪,悲戚在瞬間消失。她的眼淚流出來,心裏的痛感卻麻木了,隻是緊緊地握著麵前兩個男人的手。
5
中年喪子的打擊,令曾慶年夫婦一蹶不振,喜歌默默地撐起了整個場麵。曾家的親戚和曾慶年生意上往來的朋友,似乎第一次發現,曾家的大小姐已經長大了,並且擁有足夠的能力為父親分憂。
她的堅強與冷靜,令她在人群裏閃閃發光。
最棘手的卻是事故的後續,很明顯的交通肇事逃逸,除了一個被嚇得呆呆傻傻的目擊證人,根本沒有更多的證據找到肇事司機。那輛無牌照的車倒是在城郊的一個池塘旁邊被發現,經查實,是一個居民小區被盜的車子,車上沒留下任何指紋,沒有更多的監控錄像能夠顯示肇事者的信息。
更像是一起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事故。
曾慶年的生意做得很大,難免樹敵。因此,這一起事故調查起來就有了難度。
季修梵陪著喜歌和曾慶年去看當時的監控錄像,畫麵不是太清晰,清晨空曠的街道上,黑色的車飛馳著將曾喜墨坐著的兒童車高高撞起,孩子單薄的身體被撞得飛了出去。曾慶年站起身,對喜歌擺擺手,好像沒辦法再看下去,踉蹌著逃了出去。
季修梵探身看看椅子上的喜歌,擔心她承受不住。可是喜歌的反應去出乎他的意料,那樣的沉著平靜,就像是在看一場普通的紀錄片似的。
車子碾過保姆的身體之後,直接向一條岔路口衝了過去。有人提著一個白色的水產保鮮盒迎麵走了過來,還好他反應及時,不然也難免被肇事車撞上。
警察指著那個人說:“是個送水產品的小販,剛好要到附近的一個別墅送貨,她說肇事者帶著帽子,所以她隻看見了他的下半張臉。她描述的樣子基本上和監控裏看到的一致。”
警察調了一下畫麵,將畫麵定格在關於肇事者的唯一一個特寫上,因為放大了幾倍,所以更加不清楚,隻看得見一頂黑色的漁夫帽下麵露出半個下巴而已。
“好麵熟。”季修梵嘟囔了一句。
“你見過?”警察忙問。
“我是說這個目擊證人。”季修梵解釋,他偏過頭問喜歌:“是不是有點像周媛?海茉的朋友,你也見過。”
喜歌的臉色卻有點發白,看了他一眼,匆匆地又把頭轉過去。
季修梵說不清那是怎樣一個眼神,盡管喜歌在努力保持鎮定,可是他明顯看出她的眼睛裏透露出巨大的恐懼。
“你怎麼了?”
“沒什麼。”說著,喜歌也起身走出了檔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