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雙城
1
對海茉來說,D大的秋天裏全都是熟悉的味道,從記事起,她就在這座校園裏奔跑。圖書館外側已經泛紅的爬山虎,甬道旁邊的法國梧桐,主教學樓前麵的草坪,所有植物清新溫和的氣息,都隱約能喚起她記憶裏關於父親的那一部分。
周末的夜裏下了一場大雨,秋天的溫度立時降下來許多。
江南來的女生冉晴朗從樓下上來,抱著一罐子熱乎乎的豆漿,放到海茉的桌子上,用一口柔軟得能把人化開的吳儂軟語說:“陳海茉,體育係那個男生又給你送豆漿來了,我真是從來沒見過這麼體貼入微的男朋友。”
海茉趴著窗子看了一眼,安子咧著一張嘴對她揮揮手,身上穿著一套無袖運動衫配著短褲,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涼。她微微皺起眉,安子已經沿著甬道大步跑開了。
真不知他哪裏來的那麼多精力,難得軍訓剛結束,竟然早早起來晨跑。
“他才不是海茉的男朋友!”簡小荷拉開上鋪的蚊帳,原來她早醒了,躲在帳子裏一邊看小說一邊啃手指餅,“我們海茉的男朋友可是超級大帥哥,想當年在我們學校迷倒所有的師姐師妹和師奶!人家考上了C城的重點,全國排名前十位的大學啊。”
海茉是在新生報到那天才遇到的簡小荷,兩個人不止考上了同一個係,而且又是同班同舍,真是難得的緣分。
冉晴朗感興趣地看看海茉:“我說呢!這麼漂亮的女生怎麼可能沒名花有主呢!快講講你們的早戀史。我們上中學那會兒,別說早戀,就連男生和女生的視線在半空中對碰一下,都會被我們班主任用凜冽的目光給殺死。”
大家咯咯笑,仿佛都有同感似的。
一直沒吭聲的方宥恩終於睡醒了,用東北人特有的豪邁語氣直剌剌地說:“可是雙城戀太不靠譜了。”
大約過了幾秒鍾,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因為房間裏突然就靜下來了。
“方宥恩,你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冉晴朗給她的批語客觀到位。
“人家海茉可是有堅實的感情基礎!話說回來,海茉你高考的時候怎麼會發揮失常呢?以你的水平,和季修梵一起考C城完全沒問題啊?”簡小荷跳下床。
海茉抓起床上的書和外套,把豆漿推到簡小荷的麵前:“幫忙消化吧!大胃女神!”說著,推門出去,完全不理會眾人的八卦。
晨光直落在臉上,明媚但卻不熾熱。
安子隔著運動場的鐵絲網和她打招呼,她隻是輕輕擺擺手,指指不遠處的圖書館。
“喂!酒窩妹,都沒正式上過一節課呢,你就忙著泡圖書館,你是有多缺錢啊?”安子自然以為她是奔著一等獎學金去的。
“一起去啊?”海茉故意邀請安子,明知他絕對不會有興趣。
“才不要,我昨晚在網吧通宵打遊戲,都要困死了。”
“想當超人啊!要是大學裏開設‘網遊係’,你肯定第一個去報名。快回去睡覺。”她瞪他。
那個嗔怪的眼神於安子仿佛很受用似的,對著海茉敬了個禮。
他的背影帶著晨光的氣息,讓人心裏暖洋洋。整個高三都在期盼這樣的一幕,讀同一所大學,一起晨跑、一起吃早餐、一起去上課。隻是期盼中的對象,是另個人。
所以,海茉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現在就開始為四年後的考研做準備,考到季修梵他們學校去。這個想法自然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包括季修梵。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心裏說不出的沮喪,甚至很久都沒敢告訴季修梵。
他們對未來的約定再一次泡了湯。
因著喜歌的電話,海茉在高考的前幾天一直心不在焉的,總是想起喜歌的那句話。然後,高考的第二天,秦舒婭出了事,在手術台上出了醫療事故。沒有人告訴她,她卻仍是在午休時聽見消息。
海茉趕到縣醫院的時候,秦舒婭的診室門外圍滿了怒火衝天的病人家屬,他們用椅子大力地砸著秦舒婭的門。她無法想象那一刻的秦舒婭是怎樣的心情,恐懼、羞恥、愧疚?從醫十餘年,在安城市醫院的時候曾經有“第一美人刀”的稱譽,竟然會在一台小小的手術上丟了手藝,所有的同行都想不通。
但是,當海茉看見當事人的時候,她立時理解了秦舒婭。那個女病人,有著和周蘭溪極相似的一張臉。秦舒婭的手術刀沒有刺破她的心髒,已經是她的幸運了。
於是,下午的那一科,海茉遲到了。盡管監考老師好心地讓她進了考場,她的精神卻怎麼都集中不起來,幾乎是交了白卷。
那一年的高考,在對未來的美好期望中,慘淡的結束了。不用估分,她也知道結果。
而秦舒婭則比海茉輸的還要狼狽,她徹底拿不起手術刀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幾乎全都賠償給了病患,這才免了一場官司。
海茉勉強考上了D大。季修梵說沒關係,反正不過是幾千裏的距離和四年的時間,兩情若是久長時,豈在朝朝暮暮。
開學那天,秦舒婭甚至沒有來送她。海茉覺得秦舒婭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D大的校園。她自己倒是麻木了,偶爾在路上也會碰見父親的舊同事,她低著頭匆匆地走過去。
安子那年倒是走運,文化分勉勉強強地壓線,竟然也考上了D大。一整個暑假,他都興高采烈的,恨不得天天都放鞭炮慶祝。
周媛最慘,徹底落榜,但是她倒是挺開心,反正早就對學習沒興趣,死活要跟著家裏做生意。海茉知道她家有船,去深海打漁直接往安城的高檔酒店供貨。
至於喜歌,她們一整個夏天沒有聯絡。
2
女生間最親密的關係,一旦變得微妙,也會變成細小的刀子。
海茉赤著腳,望著地麵上那些細密的刀尖,不知如何落腳。
像雙生的花朵,一個人的心裏疼了,另一個人不會無知覺。
3
圖書館的窗外也有幾棵高大濃密的合歡樹,已經過了花期,再不見緋紅花朵,隻有一樹深深淺淺的綠。
她看著伸到窗口的枝椏,於是拿起手機給季修梵發短信:在圖書館看見合歡,好想念那年的夏天。
很久沒有回複。
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呢?
大概所有相愛的人都不喜歡“空間”這個概念,隔著千山萬水,就連思念都無法及時投遞。
海茉深吸一口氣,翻開英語四級的練習冊。
周末的自習室裏,並沒有太多的人。那麼多的空位置,卻總有男生走到她旁邊問一句:“同學,這裏有人嗎?”她也不說話,隻是指指旁邊座位上的外套,對方便識趣地走開。
從入學那天開始,海茉身邊就不乏搭訕者,幸虧有安子擋駕。她看著外套翹起嘴,看來在圖書館也需要用點小心思才能保證清靜。
一上午安安靜靜,海茉卻隻背了一課單詞,總是會溜號,去看看那隻過於安靜的手機是不是自動關機了。
有人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在她身邊坐下來,她看也不看就說:“不好意思,這有人了。”
“難道等的不是我嗎?”
海茉看著突然出現的季修梵,竟一時呆住,茫然地盯了他一會兒,終於遲鈍地笑起來:“我是做夢呢吧?”
季修梵微微一笑。
真拿她沒辦法,即便是這樣迷迷糊糊的表情,也讓他的心禁不住悸動起來。想念的話說不出口,可是遠隔千裏的每個日夜都那麼難熬。
海茉伸手摸摸他的臉,咯咯笑出聲:“嗯,有熱乎氣,手感不錯,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他哭笑不得,眼神裏卻帶著寵溺。
“拜托!剛開學才不過半個月,您老人家就千裏迢迢地趕回來,是有多想家啊?”
“是啊!挺沒出息的,思某人心切。”
“某人?”
“某人!”
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
海茉收起書本:“犒勞你一頓第五食堂的涼拌黃瓜。”
“起碼也得來一盤糖醋排骨吧?”
“和尚不是吃素的嗎?”
“我不一樣,專吃飛禽走獸。”
“禽獸專業戶?”
每次都說不過她,伶牙俐齒的。季修梵隻得歡天喜地地接受這個新稱呼,跟著海茉向外走,餘光瞄見旁邊桌的男生盯著自己,他索性回轉身一把拉住海茉的手。
“喂!”海茉小聲地抗議,高三那年,他們可不敢這麼光明正大。
他不做聲,臉上帶著驕傲的勝利者一樣的神彩。
那天的校園裏,他始終那樣拉著她的手。
簡小荷後來回憶起那天,說在他們身後那些師兄們的心啊,碎得就像台風之後的玻璃碴子。
季修梵這一招倒是真有成效,起碼人人都知道陳海茉的男朋友並不是體育係那個毛頭小子。
4
海茉同宿舍的姑娘們在簡小荷的帶領下,自然沒放過對季修梵的一頓猛宰。海茉擔心季修梵和陌生人一起共餐會不自在,扭頭去看他,卻見他與她們說笑時,臉上有那樣令人愉悅的光彩。除了安子和周媛,這是她第一次把他正式帶到自己的朋友麵前。
“帥哥,要是你們哪天分手了,記得要第一個考慮我做候補!”大家說笑著,方宥恩忽然冒出這一句話。
冉晴朗嘴裏的一口飯險些噴出來。
簡小荷拿著筷子敲她的頭:“D大冷笑話之王非你莫屬!”
季修梵平靜地說:“那你可慘了,今生來世都得孤苦伶仃了。”
“為什麼?”輪到方宥恩不解。
“笨,就是說今生來世人家季修梵都歸陳海茉所有,輪不到你!”簡小荷一邊解釋一邊把盤子裏最後一塊鍋包肉夾了起來,“話說季修梵不開口則已,開口必定一鳴驚人。你們這倆妞是有多幸運啊,我和他做同學的時候,整整一學年都沒敢跟他說過一句話啊!季修梵就是一個超級偶像!是神一樣的男子,那氣場強大得一般人都無法靠近!”
海茉偷笑,原來在這世界上能把情話說得最動聽的人,非季修梵莫屬。
下午,季修梵陪著海茉在一中附近的小街閑逛,都是彼此曾經最熟悉的地方,此時此刻拉著手舊地重遊,美好的回憶全都跳了出來,別有一番美妙的滋味。
當天的晚飯終於可以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共享,很小的店,有橘色溫暖的燈光,和清淺的樂聲。
中途海茉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卻看見季修梵伏在原木桌旁睡著了。她在他對麵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凝望他的臉,他睡得那樣香,眼睛周圍有濃重的黑眼圈。其實第一麵就看出他比往日憔悴,必是在火車上一夜無眠。
若不是鄰桌的男人碰碎了一個盤子,他大概會一直睡下去。季修梵揉揉眼睛,很不好意思地對海茉說:“真糟糕,約會的時候竟然睡著,太不紳士了。”
海茉伸出手試圖撫平他臉頰上的壓痕:“初三那會兒,你每天中午都特立獨行,從來不趴桌子上午睡,咱班女生都說你特有王子派。我今天才發現,你睡覺的樣子真可愛!”
“你喜歡看我睡覺?這可是個怪癖!”
“你以前不是說過我就是個小怪物嗎?小怪物當然有怪癖。”
“也對。那好,等以後結了婚,你天天抱著枕頭看我睡,夏天給我逮蚊子,冬天給我蓋被子。”
“誰說要和你結婚了?”海茉嘟囔了一句。
“除了我,應該沒人敢娶你。”
“嘖嘖,自以為是的家夥。”海茉笑著拉他起來,“好啦,快回去睡覺吧,你昨天肯定沒睡好。”
季修梵聽話地跟著她站起來,隨手拿起椅子上的外套,一張舊車票掉出來。海茉撿起來一看,那上麵分明寫著“無座”,這家夥竟然在火車上站了一夜。
“傻瓜,別心疼啦,我們軍訓天天站軍姿,這算什麼!”
盡管季修梵提議散步回去,海茉卻執意把他推上出租車,到了星藍灣小區的門口,海茉又催他下去。
“還是先送你回學校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回家吧!”
她固執地將他推下車,他隻得戀戀不舍地和她揮揮手。
海茉坐在車裏,不敢回頭望。這條熟悉的舊街,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痛不已。
手機裏有新短信過來:摸摸你衣服左邊的口袋。
海茉愣了一下,把手伸進外套,指尖碰到一個小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枚琥珀戒指,晶瑩剔透的蜜蠟裏嵌著一隻小小的不知名的蟲。她記得下午逛街的時候在一家小店見過這枚戒指,當時她還說過自己喜歡琥珀,因為最美好的時光可以在蜜蠟中變成永恒。可是她並不清楚季修梵是什麼時候買下的這隻戒指,又是什麼時候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
她把戒指套在左手的中指上,大小剛剛好。心裏的小暖流彙成浩瀚江海,而思念也隨即開始翻湧,前一秒才分別,後一秒已經開始想念。
海茉想盡了煽情的話,在屏幕上敲出來又刪掉,最後隻發出三個字:發財了!
經年之後她在一本書裏看到,琥珀代表著天長地久。
5
那段時間,海茉她們宿舍幾乎每周都會收到一個快遞,裝滿了各種C城的特色小吃。以至於簡小荷她們三個人完全把季修梵當成了自家人,總是特驕傲地對隔壁宿舍的人說:“我們屋的三姑爺啊,真是又帥又體貼,咱們D大都沒有一個男生能比得上。”
海茉在宿舍裏排行第三,季修梵便被冠上了“三姑爺”的榮譽稱號。安子特別討厭這個稱呼,黑著一張臉教育簡小荷她們三個人:“吃!吃!吃!就知道吃,小心變成吃貨,個個都嫁不出去!”
簡小荷逗他:“你再貧嘴我就把你電話號碼貼食堂門口去,讓練舉重的那個姑娘打爆你的電話!”
安子狠狠地瞪她一眼,歎口氣,奪門而去。據說有個練舉重的姑娘看上了安子,像香口膠一樣粘著他不放,把安子嚇得進宿舍樓都跟做賊似的。
季修梵的美食戰略相當成功,但凡有人想追求海茉,簡小荷就把海茉的左手舉起來:“看到沒?戒指!這麼大個的戒指!”
每每海茉對著電話抱怨簡小荷她們三個比親媽管得還嚴時,季修梵就哈哈大笑,直言等聖誕節給她們三個姑娘每人一份禮物。海茉特別喜歡聽季修梵爽朗的笑聲,像個孩子。每次聽到他開懷大笑的時候,她就特想看見他的臉。雖然每個月有一大半的生活費都奉獻給了電信事業,但怎樣都比不上兩個人朝夕相對的甜蜜。
更何況,電話也並不那麼靠譜,有時候海茉打過去,並沒有人接,總要過了好一會兒,季修梵才會把電話回過來。
“看你那酸溜溜的怨婦樣!你以為我們三姑爺是電話接線員啊,人家就不能去上個廁所泡個妞啊?”簡小荷貼了滿臉的黃瓜片打擊海茉。
“唉,我都說雙城戀不靠譜了,男人啊,不能放養。”方宥恩幽幽地說。
“你們倆就沒一句好聽的話。”冉晴朗鑽進被窩,“海茉,書上說了,要給對方空間,這樣愛情才能保鮮。”
話音剛落,燈就熄了。
簡小荷唉聲歎氣地打著手電掀黃瓜片,方宥恩端坐在上鋪練瑜伽心法,冉晴朗翻了個身就發出了勻稱的呼吸。
是不是沒遇見愛情的人,生活會更輕鬆?因為無牽掛,因為不相思。
海茉在黑暗中歎了口氣,看看手機屏幕上自己和季修梵的合影,又不覺輕笑出聲。假若沒有遇見愛情,自然也不會了解有人牽掛也是一種幸福,就像生命中有了一顆星,無論你在哪裏在做什麼,抬起頭,都能看見它的光亮。
海茉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季修梵的電話過來。她望著窗簾縫隙裏那一點點微亮的光發了會呆,忍不住又把電話撥過去。快到子夜了,他睡了嗎?
電話隻想了兩聲,就接通了。
“喂?”對方的聲音壓得很低。
她聽得出是喜歌的聲音,遲疑了一下,不知如何開口。
“海茉,現在有點小狀況,季修梵暫時不能接電話,你別等了,去睡吧。”
“他生病了?”
“沒有,是他朋友出了一點事,他在幫忙。”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