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17(3 / 3)

海茉嘴硬地說:“關他什麼事?管他喜歡不喜歡呢!”

正說著,有出租車在路邊停下,季修梵打開車門揮揮手:“海茉,上車。”

“嘖嘖,三姑爺真是越來越正太了,恨不得一口吃掉。”簡小荷遠遠看著季修梵感歎。

“女妖怪,快上車。”海茉推了她一下。

季修梵為她們打開車門,海茉抬頭看看季修梵,她的額頭快撞到他的下巴,兩個人默契地笑了一下。無聲的笑容,卻似有萬語千言。要不是簡小荷就在身後,她真想靜靜地在他懷裏賴一會兒。

“嗨,海茉。”

海茉剛探身進車裏,豁然發現車後座上還有一個人。喜歌從容地對她打了個招呼。

海茉的笑容有些僵硬。

“咦,曾喜歌也在啊?看我,都忘了你和季修梵考的是同個大學。曾喜歌,你真是越來越有女人味了。”簡小荷嘰嘰喳喳地說著,同時往裏蹭了蹭,海茉不得不向喜歌靠近些。

喜歌極自然地握住她的左手:“壞丫頭,我們很久沒見了。”

毫無來由的,海茉的心忽地熱了起來,眼淚快要掉下來。她抬眼看看喜歌,喜歌俏皮地對她眨眨眼睛。

海茉說不出話來,隻回手握住喜歌的手。她曾經一度以為,她失去了心裏最珍視的一份友誼。周媛和簡小荷,她們無論與她多親密,都和喜歌不同。隻有對著喜歌,她才能把身體裏隱藏的另個自己釋放出來。精神的夥伴,大概說的就是她們這種吧。和喜歌疏於聯絡的日子,海茉心裏孤孤單單。

如今,喜歌又回來了,在她身邊,還是那麼貼心的感覺。

海茉忽然說不出的輕鬆。她不經意地抬頭,在後視鏡裏看見季修梵的眼睛,明亮如星的眼睛顯然隻專注地望著她。她甜甜地對他翹起嘴角,櫻桃色的嘴唇像晨起初開的花。

下了車,簡小荷接了個電話,海茉在門口等她,季修梵和喜歌先進了飯店。簡小荷慢吞吞地走過來,說:“你看三姑爺和喜歌穿得多登對,像情侶裝似的。”

“喲,我怎麼感覺你在吃醋呢?”

“當然了,那是我們屋的三姑爺啊!就你,沒心沒肺的,你等我幹什麼啊?小兩口不得手拉手一起走嗎?”簡小荷推著她進了旋轉門。

季修梵和簡小荷的背影剛消失在拐角處,季修梵穿了深灰色的大衣,而喜歌的衣服是淺灰色,看上去像她從前看過的一幅畫。那是一位在寧遠海邊采風的畫家畫的油畫,陰天的海,灰白色的天空低垂,一直逼近鉛灰色的海麵。整個畫麵都是灰色調,壓抑中卻透露說說不出的和諧與靜謐。

她與他,就像那幅畫裏的天與海。

9

他們訂的是一間大包,可以坐四十幾個人。海茉站在門口忽然有些膽怯,她已經習慣了做一隻把頭埋進土裏的鴕鳥,真的有勇氣重新麵對過去的人嗎?

包房內一片歡笑,她聽得見當年綽號小喇叭的董薇薇正大聲說:“季修梵,你和曾喜歌真成一對了啊!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懷疑你們有問題。”

季修梵朗朗地笑著,大方地說:“別誤會了,我媳婦在後麵呢!”

海茉的心忽地怦怦跳起來。

話音未落,她此生最愛的那個男生已經閃了半個身子出來,拉著她的手:“進來啊!”

他的手那樣有力。

她隨他進去,安靜地站在眾人麵前,還不待開口,男生們已經口哨聲四起。

“我們班終於成了一對啊!太有紀念意義了!”

“陳海茉,你人間蒸發好幾年了,我可想你了。”有女生熱絡地來拉她的手。

“陳海茉,我也可想你了。”一個大男生扯開那女生,站在海茉麵前,“你還記得我嗎?”

海茉看著他龐大了一圈的體積,終於開心地笑起來:“胡騰騰,我當然記得你。”

季修梵的手示威似的搭在海茉的肩上,胡騰騰說:“哥們兒,你別誤會啊,我對陳海茉的想念絕對是純粹的、毫無雜念的。好歹我現在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啦!”

他們在十六歲分別,又在十九歲重逢。而熟悉的感覺卻好像還停留在三年三班的教室裏,仿佛彼此仍是過去那個不諳世事的少男與少女。

這樣親切的感覺格外讓人動容。

和大家寒暄的間隙,海茉和季修梵會彼此互望,她終於懂了季修梵執意讓她來參加聚會的用心。

大家邊吃邊聊,氣氛輕鬆又熱鬧。

有人遞煙給季修梵,他極自然地接過來,眯著眼睛吸了一口。

海茉微微一愣,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她竟然不知。海茉扯扯季修梵的袖子,他回頭看她,她指指他手裏的煙。季修梵隻是拍拍她的頭。

或許,這就是身處雙城的局限性,無法洞知彼此的一點一滴。她在人群中看他,有時覺得異常親近,有時又感動難以言說的陌生。

那餐飯足足吃了三個小時,就連海茉也被胡騰騰他們灌了兩杯啤酒,若不是季修梵為她擋酒,恐怕他們不會輕易放過她。季修梵那天沒少喝,還替喜歌喝了好幾杯。

大家開玩笑:“季修梵你什麼意思啊?咱班才貌雙全的兩個女生你都不放手啊?”

季修梵舉起和海茉相握的手:“看好了,這個是我媳婦。”

海茉的耳根熱辣辣地。

接著,他又輕輕握著喜歌的胳膊舉起來:“這個是我妹妹,這兩個女生今天都歸我保護,你們誰也不許灌酒。”

眾人的起哄聲如潮張,大家自然不肯放過季修梵,於是,他喝多了。

10

喜歌起身去洗手間,經過海茉的時候她彎下身,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海茉笑著點頭,跟在她身後。

在一中的三年,她們始終形影不離,就連課間去衛生間也是同進同出。難怪那時候胡騰騰總開她們的玩笑。

“喜歌,你越來越有氣質了。”海茉看著鏡子裏正在低頭洗手的喜歌,緩緩開口。

喜歌抬頭對著鏡子裏的她輕笑了一下,故意說:“我怎麼聽人說,如果你無法讚美一個女生漂亮,那就說她有氣質。”

“呃?”海茉愣一下,隨即咯咯笑起來,“你越來越幽默了。”

“大概近墨者黑吧,天天和季修梵在一起,他其實是個腹黑男啊。”

“喜歌,我真羨慕你啊!你們都能天天見麵。聽說,你們還在學校裏一起做樂隊?修梵說你的英文歌唱得特別好聽。”

“不是在學校,因為太忙了,在學校的時間隻能用來做功課。”喜歌擦幹手,轉過身看著海茉,“是在酒吧,有時候也接一些價錢很低廉的露天演出。”

她看著海茉凝固在臉上的笑容,垂下眼簾,在手袋裏翻出一盒蜜粉,對著鏡子自顧補了補妝。然後,把粉刷在海茉臉上掃了掃,輕輕說道:“最親密的戀人,竟然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嗎?海茉?”

喜歌的手腕有隱秘的香氣,令海茉心神不安。

忽然無言以對。

“從收到錄取通知書開始,季修梵就在和他父母冷戰,拒絕去留學的安排,頭也不回地就離家出走了,把他爸氣得就差登報紙宣布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了。”喜歌瞥瞥海茉蒼白的臉,“你知道大一這半年他是怎麼過來的嗎?簡直就是賺錢的機器,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自己辛苦賺的,每天隻睡幾個小時,這個拚命的家夥這學期居然還拿了一等獎學金。”

海茉很艱難地消化了喜歌的這番話,現在方才明白,為什麼每次見季修梵都覺得他那麼疲憊不堪,原來並不是因為坐夜車的緣故。

“我知道季修梵回過安城兩次,你以為他和你見麵之後是回家去住嗎?他多半是去住廉價的賓館,或者連賓館都不舍得住。”

海茉的心像是被人用小刀一下一下的刺著。

喜歌的手攀上她的手背,喜歌的手那樣涼,而自己的手又何嚐不是。

“海茉,你能給他什麼呢?你又為他做了什麼呢?合格的戀人,不是該像我這樣,時刻陪在他身邊嗎?他辛苦謀生的時候,我會陪著他;他借酒澆愁的時候,我也會陪著他;他流落街頭的時候,我還是會陪著他。陳海茉,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你信不信我總有天會把他從你手裏搶過來?”

喜歌說完這一句,鬆開手,自顧自地走出了洗手間。走到門口她又停住,回過頭微微一笑:“逗你玩呢!看你嚇得,臉都白了。”

海茉愣愣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一雙眼睛空洞無神。

她回到包房,胡騰騰正拿著相機給人照相。微醉的季修梵從背後擁著海茉,對胡騰騰說:“給我們拍張照,手別抖啊。”

胡騰騰笑:“我這技術,保證拍得比婚紗照還好。陳海茉你倒是笑一笑啊,那麼緊張幹什麼,看起來好像沒被季修梵抱過似的。”

眾人哄笑。

就連季修梵也笑了,帶著酒味的呼吸噴薄在她的耳根,弄得她癢癢的。

其實,真的沒有太多親密的舉動,除了牽手與聊聊可數的擁抱,連真正意義上的接吻都沒有。

抬頭看相機的時候,她的視線越過胡騰騰,與站在胡騰騰身後的喜歌四目相對。

喜歌臉上閃過一絲戲謔的笑。

海茉忽地就慌了。

原本以為特別熟悉的人,說不定在哪個角度去看,就變成了全然陌生的另個人。不止是陌生,甚至還讓你覺得敬畏。

11

在D大的側門,海茉下了車,回頭對季修梵揮揮手:“喝得醉醺醺的,快回家好好睡一大覺。”

她躲在灌木叢的影子裏,一直看著季修梵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拐角,這才加快腳步跟了過去。季修梵大概真是喝多了,不然肯定能識破海茉蹩腳的謊話,已經放假了,她怎麼還能住在宿舍裏。

夜風很涼。他走著走著停下來,靠在牆邊吐了幾口。

海茉的心揪著,很想跑上去扶著他。

曾喜歌並沒有對她說謊,季修梵走的方向根本不是星藍灣。

海茉眼看著季修梵走進了一間破舊的小旅館,黑暗狹窄的樓梯拐角處堆著許多雜物,季修梵打了個趔趄。有濃妝豔抹的女人媚笑著和他招呼,他冷著臉走過去。

心裏說不出的疼,海茉幾乎沒有勇氣跟過去。她無法想象,曾經那個吃穿用度俱是精致品的男生,竟然能融進這樣市井的生活。

像一株溫室裏珍稀的植被,被人遺棄在荒郊,軀幹緊貼地麵,覆滿塵埃。

她再也忍不住,在季修梵推開房門的那刻,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猛地回過頭來,疲憊不堪的一張臉在看到海茉瞬間,變換成驚喜的表情,還帶著一絲孩子做錯事般的怯意。

“騙子!”海茉杏眼圓睜。

“噓!”季修梵豎起手指,噴薄出微微的酒氣。

他忙拉她進房間:“這樣大聲,小心別人聽見以為我誘拐未成年少女。”

海茉咬著嘴唇,忍住眼淚,看他那樣子,也不知是該埋怨他還是該心疼他。她定定地看了他一分鍾,終於撲進他的懷裏,也不說話,隻是默默掉眼淚。

喜歌那一句“海茉,你能給他什麼?”總是回想在耳畔。她不禁自問,陳海茉,你能給他什麼呢?最心愛的人,你能給他什麼呢?如果能給他幸福,為什麼他反而比從前還不快樂?

“和尚,你後悔嗎?”她喃喃地問。

“傻丫頭,說什麼呢?”

“後悔和我在一起嗎?”

“怎麼會。”

“可是,為什麼不和我分擔呢?如果兩個人決定在一起,不是應該共同分擔辛苦的部分嗎?”

“謬論,堂堂男子漢怎麼能讓自己的女人吃苦呢!”

“原來你有大男子主義……”

話未說完,季修梵溫熱的手掌已經捧起了她的臉,他輕輕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水。熾熱的目光讓海茉不好意識直視,卻又無處躲藏。

其實很想說,我最在意的是你選擇了和另一個女生去分擔這些辛苦,這些本該是相愛的人一起扛起來的艱辛,你卻選擇了另一個肩膀。

可是看著他,這些話統統說不出口。他才十九歲而已,最好的年紀,臉色卻顯得那麼黯淡。海茉心裏說不出的疼惜。若不是因為自己,他就不會和父母反目,更不用去承受生存的壓力。王子變成平民,並不是令人快樂的童話。

“你……如果再這麼看我,我就要親你了。”他的酒氣噴在她的臉上。

海茉羞得別過頭,然而,他的手卻執拗地撫過她的臉。他柔軟的嘴唇落在她唇角的那刻,她慌得大腦一片空白。

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

海茉驚得立刻坐起來,三個提著巨大行李包的人站在門口,麵麵相覷。

季修梵的酒仿佛醒了一半,拿起外套披在海茉身上。

“服務員,什麼情況?”新住店的三個人回頭看著拿鑰匙的服務員。

服務員冷眼看著季修梵和海茉:“你們隻訂了一張床吧?這是多人間,多一個人要交錢的。旁邊還有大床房,你們要不要?”

兩個人羞紅了臉,季修梵拉著海茉往外走。經過他們的時候,有個中年男人笑起來:“現在的學生啊,真是什麼事都敢做。”

昏暗的走廊裏,她又羞又惱地捶了他一拳,他默默地笑著,握住那隻小手。即使是這樣,也覺得很甜蜜。他更慶幸這場倉促的親熱被人打斷。

她是他放在手心都怕融化的寶貝,怎麼能容忍她在這裏受委屈。

12

火車站離小旅館不遠,兩條街的距離,海茉執意陪著季修梵一起去。在淩晨的夜裏,寂寥的街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影子在路燈底下長長短短地晃著。城市裏難得清朗的夜空,看得見天狼星。

他們很久沒有這樣一起看天空,好像又回到了初三那年的晚上,下了晚課之後,一起騎單車回家,看著天空數著星星,有說有笑。

那天晚上,海茉第一次聽季修梵說起喜歌的家事,心裏很震驚。一直以為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現在想想,初中的三年,卻從來沒給過喜歌任何慰藉。

她遲疑地停住腳。

季修梵回頭看她:“累了嗎?我背你?”

海茉搖搖頭,問他:“如果喜歌也喜歡你……”

他放聲地笑起來:“原來你在吃醋啊?”

“我是說真的,也許她是喜歡你的。”

“唔。”季修梵假裝思考,“曾喜歌是個美女啊,要是她真喜歡我,我可以考慮納個妾。”

“臭和尚,你說什麼呢?膽大包天了吧?”海茉立時火了起來,在無人的長街上,追著他打起來。

季修梵的車票是早晨六點的,回C城,樂隊的朋友聯係了一些活兒,可能要一直忙到春節前才能再回來。

在後半夜的候車大廳裏,他們相擁取暖。他把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肩上,她閉上眼睛,很踏實的感覺。

“和尚,回家去住吧!如果因為我,而讓你缺失了家的溫暖,我會於心不安。全世界都會誤會我是在報複你媽,可是你知道,並不是那樣。”

似乎是第一次,在兩人的聊天中,說起周蘭溪。

良久,他拍拍她的後背:“我知道。”

“那個……”海茉很小聲地問,“和尚,在一起這麼久,好像真的什麼也沒為你做過。我究竟能給你什麼呢?”

“嗯……光啊,太陽一樣。”

“嗯?”她不解地問。

許久沒有回答,她抬起頭看他,他竟然坐著睡著了,一定是太累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把季修梵的頭放在自己的肩上,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聽他的呼吸,那樣勻稱安穩,像個熟睡的小孩。

海茉在黑夜裏翹起嘴角。

也許他們想的都是一樣的,把彼此當成自己的小太陽,無論是多麼黑暗的路途,都能看見光與方向。

那時候,她那麼篤定地認為,他就是她這一生的方向。甚至是在姑姑提出要幫她辦手續去新西蘭留學的時候,她也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

她此生隻有一個方向,你在,我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