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海茉輕輕推了一下,大門就發出尖銳的聲響。
裏麵的聲音立時停住了,似乎有一個黑影站起身,海茉看不清他的臉。她的手下意識地在安子的書包裏摩挲著,她知道安子有一把小刀。
“滾開,別管閑事。”是個低沉卻又帶著稚氣的男聲,很明顯是處在青春期的變聲階段。
海茉猶豫了一下,左腳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角落裏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挪動著身體。借著庫房裏微弱的天光,她依稀看見那雙驚恐不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她離開似的。
“是周媛嗎?”她問了一句,同時也意識到黑影向自己走過來。
“我都和你說了別管閑事!你還不走!”男生伸出手來抓她。
說不清為什麼,海茉覺得他一點都不可怕,他的聲音甚至透露出哀傷,那麼絕望的哀傷。
海茉猛地掏出手裏的小刀時,男生顯然毫無防備,尖銳的刀刃在他的手背上劃出一道細細的口子。
疼痛大概激怒了他。
他猛地向海茉竄過來,海茉把刀豎起來,指著他的臉:“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其實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仿佛一顆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酒窩妹,你讓狼叼走啦?人呢!”外麵傳來安子不耐煩地的喊聲。
“安子!”海茉大著膽子喊了一聲。
對麵的男生僵持在半米遠的地方,原本就沒那麼大的勇氣做壞人,聽見海茉有同伴來,仿佛更是泄了氣,回頭看了周媛一眼,心有不甘地從海茉身邊竄了過去。
“喂!喂!你什麼人啊?”安子衝著男生的背影喊道,隨後進了庫房去找海茉。
“哎喲,這是玩什麼遊戲呢?”看見角落裏的周媛,安子樂了,一副幸災樂禍地模樣,“周媛,報應來了吧……”
海茉瞪了安子一眼。
安子這才乖乖地閉上嘴巴,幫著海茉把周媛手腕上的繩子解開,她的嘴巴上被那壞小子貼了幾條膠帶,盡管安子撕得很輕,周媛仍是咧著嘴大聲哭了起來。
海茉看了一眼周媛,她的羽絨服被仍在地上,但是毛衣和褲子尚且完好。也許那男生有冒犯她的念頭,可以肯定的是因為海茉的出現,他沒有得逞。
周媛看了看海茉和安子,轉身去拿自己的外套,隻說了一句:“你們別出去亂說,我才沒有被他怎麼著。”
“誰要管你的閑事!陳海茉你真是吃飽了撐的的,我們走。”安子被她生硬的語氣激怒,拖著海茉就走。
他們越過後牆那道小小的豁口,沿著小路快步向公車站走,今天耽擱了太多時間,再晚就趕不上最後那班公車。
月亮爬上來,低低地掛在西邊的天上,像一隻巨大的雞蛋黃,橘色的光芒卻顯得比往日都憂傷。
10
“那個妞還在跟著我們啊?走快點兒,甩掉她?”安子建議。
“你可真沒人性。”海茉嘟囔了一句,猛地轉過身去,嚇了周媛一跳。
“你要是害怕就和我們一起走吧,不過我們是回老城,你家好像住新區吧?”海茉對她說。
“我才沒害怕呢!”周媛嘴裏說著,腳步卻還是加快了。
安子百無聊賴地吹著口哨,海茉也不再說什麼,三個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長長的。
“媽的!”周媛忽然爆了句粗口,嚇了安子一大跳。
“都說過分手了,還敢這麼對我!你們晚來一會兒,我就被他欺負了!”說著,周媛竟然開始抹眼淚。也不管一旁的海茉和安子是什麼反應,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她和那個男生年少無知的初戀史。
“反正愛情根本就是狗屁,天長地久都是假的,因為人是會變的啊。初三的時候他每天下晚自習都給我買茶雞蛋,然後我們倆就好了,可是現在我覺得他根本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所以就和他說分手了。真沒想到,一個大男生,這麼拿不起放不下。”
“周媛,你——”安子話剛出口,就被周媛打斷。
“你們不懂的,愛情是易變的,誰都不能怪誰。”
“呃——我是說,既然這樣,你去報警吧!萬一哪天他真想不開,拖著你一起跳海怎麼辦?”安子一臉的壞笑。
周媛倒當了真,兀自思索了一小會兒,正色道:“我要是報了警,估計沒有誰會相信我是清白的,肯定以為我被他怎麼樣了。”
“我本來就是那麼想的。”安子心直口快,話剛出口就被海茉狠狠地捶了一拳。
周媛果然就不說話了。
很快走到公車站,剛好有輛去新區的公交車到站。周媛上車,揀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啟動的時候她忽然轉頭看看海茉,麵無表情地說:“陳海茉,今天謝謝你。”
“真難得,她會說這種話。”安子挑挑眉頭,隨即拍拍海茉的肩膀,“小同學,表現不錯啊,竟然敢用刀子了!說實話,你是我認識的女生中最——”安子偏偏頭,思忖著該如何用詞,最後隻是笑著看海茉:“反正,是最與眾不同的。”
黑夜中,他的眼神閃爍著清澈的光亮,像一團小小的澄明的火焰。
海茉隻是聳聳肩,心不在焉似的。
其實是在想周媛的那段初戀故事,她覺得那個男生也挺可憐的,愛一個人可以愛到瘋狂的地步,隻是因為不舍得放手。
可是有些愛是雙刃劍,不放手的結果隻能是兩個人的手都被刺得血肉模糊。
比如季修梵和她。他們之間是一把雙刃劍。
忽然羨慕起周媛,起碼有一個人肯為她奮不顧身。
“喂!發什麼呆,上車。”安子的手揉了揉她的頭。
她的心像是被誰喚醒,緊張地跳了起來。
安子被海茉盯得毛毛的:“怎麼了?”
她看清眼前的麵孔並不是季修梵。安子的臉有孩子的稚氣,她從來沒告訴過他,在他痞痞的表情背後藏著孩童樣的純真。
海茉甩了一句:“以後別碰我的頭。”然後,默默地上了車。
“不碰——”安子大聲地回應她,尾音拖得長長的,經過她座位的時候,忽然又把手覆上去大力地揉了幾下,“不碰才怪!”
海茉的頭發真的變成了鳥窩,有幾綹遮住了眼睛。
夜車上的人原本不多,被安子孩子氣的舉動惹得笑出聲來。甚至有個小孩子學著安子的樣兒,揉搓著自己爸爸的頭,奶聲奶氣地說:“不碰才怪!”
就連海茉都跟著笑了起來。
11
海茉已經記不得是第幾個早晨了,桌子和椅子上照例被人倒滿了垃圾。
她進教室的時候,順手從工具箱裏拿了掃把,若無其事地向著座位走過去。經過周媛的時候,她正埋首默寫單詞,頭埋得那樣低。
海茉從她旁邊走過去,書包帶擦著周媛的桌角,發出了輕微的哢噠聲。
周媛騰地站起身,一把推開海茉,搶過她手裏的掃把,搶先走到了她前麵。
大家以為又有好戲看了。那麼有趣的捉弄陳海茉的活動,早晨往陳海茉桌上扔垃圾的時候她竟然沒有參加,這多令人掃興。
幾個男生吹起了口哨,還有人大力地鼓起掌來:“周媛!周媛!周媛!”
那情形仿佛就是在格鬥賽上歡迎格鬥士出場。
周媛三兩下把那些垃圾掃到地上,然後把掃把狠狠地摔到教室最後排起哄的幾個男生麵前。
教室裏霎時靜下來。
領頭的男生詫異地說:“周媛,你吃錯藥了吧?”
周媛指著全班的同學說:“你們別太過分了,陳海茉是我周媛的朋友,以後你們誰要是再欺負她,就先來找我試試。”
靜謐持續了一分鍾,旋即響起一片爆笑。
沒有人當真。甚至都把她的話當成了最好笑的玩笑。
陳海茉甚至也冷冷地笑了一下。
可周媛自此竟真的與海茉形影不離了,也不管海茉理不理自己,她執著地跟在她身後。
安子曾經很鄭重地向周媛抗議,說她是瓦數最大的燈泡。周媛鄙夷地瞥安子一眼,說整個寧高的人都看得出來,人家陳海茉根本就沒看上你。牙尖嘴利的周媛總是搞得安子很沒麵子。
“其實,我以前對你那麼不好,隻是因為你看到了我的秘密,我怕你宣揚出去,所以先下手為強。陳海茉,我們就把過去的事都抹平了吧。”周媛討好地央求著海茉。
海茉眯著眼睛看遠處的海,冬天的海,即便在正午溫暖的陽光下,那些厚重的冰層也同樣隻泛出清冷寂靜的光。
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周媛所謂的秘密。
剛到寧高的時候,有一次她在藥店偶遇過周媛,周媛急匆匆地擦著她的身體走過去,仿佛彼此不認識一樣。
“喂,你的藥還沒拿。”店員提醒了周媛一聲,“按說明書使用,最好讓你男朋友也一起用,這種陰道炎是會交叉感染的。”
驚雷一樣的聲音,在周媛和海茉之間炸裂開。
周媛的臉紅到了而後,她囁嚅地解釋著:“是洗澡時傳染上的。”與其是說給店員,倒不如說是有意講給海茉聽。
可是海茉並未在意。
她怎能料到,這樣一件小事竟是周媛心裏天大的秘密,事關她所有清白的秘密。原來,之後所有咄咄逼人的不友好行經,不過是她為了抵禦海茉的先發製人。
海茉站起身,凜冽的海風吹得她臉頰通紅。
“那種炎症洗盆浴的時候很容易被傳染,這種常識我早就知道。”海茉輕描淡寫地說。
周媛的聲音有說不出的輕鬆:“陳海茉,我就知道你這人心地特善良,相比之下,我真是齷齪啊。”說著,自己還笑出聲來。
“其實,關於你的那些壞話,並不全是我杜撰的,我是聽江小沐說的。江小沐是我表妹。”周媛追上海茉,兩個人在下山的石階上並行著,“我還有一個秘密哦,是關於——”
“別把任何秘密告訴我!”海茉直接地拒絕。
真的害怕“秘密”兩個字,所有的秘密一旦爆裂開,威力都不亞於一枚炸彈。比如陳驍城的秘密,海茉那麼盡力地保守著,卻還是被炸得體無完膚。
周媛嘟嘟嘴,把“曾喜歌”三個字咽進了肚子裏。隻是抱怨地說:“陳海茉,你這丫頭總是冷冰冰的,還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啊。”
12
元旦節放了三天假,安子央海茉陪他去安城看褚小亮,周媛也嚷著要一起去。海茉猶豫了許久,終於跟著他們一起坐上了通往安城的大巴車。
“陳海茉,安城都有什麼好玩的,你帶我逛逛吧?”周媛一路鼓噪著,興奮得就像是去旅行一樣,“安子,你不相信吧,我四五年沒去過安城了。我小時候每次去安城都要坐一次摩天輪。”
“你知足吧,我從小到大就去過一次安城,還是因為我奶奶生病。”說著看了海茉一眼,“你暈車嗎?怎麼臉色那麼不好看?”
海茉隻是看著窗外不說話。田野上覆著未消融的冰雪。可是記憶卻在心裏蠢蠢欲動。
安城,是被塵封的城池,帶著神秘而令人敬畏的封印。
下了高速口,海茉益發不安,恨不得央求司機調轉車頭。可是當安城熟悉的建築在眼前一一浮現,她的一雙眼睛卻盯緊了路上的行人。多希望在人群中看見最熟悉的背影。
渴望重逢,卻又害怕重逢。
褚小亮早就請了假,嚷著要帶他們好好玩一天。安子和周媛為了去哪裏玩的問題,已經爭執了大半天,四個人在步行街上漫無目的地閑晃。
海茉嘴裏咬著奶茶的吸管,漫不經心地跟在他們身後。安子猛地一回頭,嚇了她一跳。
“喂,酒窩妹,你怎麼像丟了魂似的?遊樂場和電影院,你選哪個?”
“無所謂啊!”海茉聳聳肩。
“你這樣的男生和電影院根本都不搭調!再說了,現在都開始上映賀歲檔的電影了,賀歲檔的片子有多爛你不知道嗎?”周媛咄咄逼人地衝著安子的耳朵大聲說。
安子一臉苦瓜相地看著褚小亮:“帶她一起來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誤!”
雖然很不情願,最後還是同意了周媛的意見。周媛美滋滋的,就像個去遊樂場過兒童節的孩子似的。
“到底是怎麼了?不言不語的。”安子猛地拍了拍海茉的肩。
“大概因為天氣冷吧。”海茉說。
必須很努力,才能克製自己想要去舊地重遊的衝動。想要看一看那幢紅磚牆的舊樓,看一看空地上的那些合歡樹在冬天裏光禿而幹淨的枝椏,看一看一中那個鋪著藍色亞克力頂的車棚……
他們沒想到冬天裏的遊樂場同樣是人山人海的,大概因為是假日,帶孩子來玩的人特別多,就連巴掌大的旋轉木馬前都排著長長的隊。周媛想坐旋轉木馬,明顯受了韓劇的“荼毒”。她說坐旋轉木馬是一件特別悲情的事兒,旋轉木馬轉過一圈,看見心愛的人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旋轉木馬再轉過二圈,原地等候的人卻已不見,韓劇裏都是這麼演的。
她拉著海茉過去排隊,回身吆喝安子去買票。安子早就甩了個白眼跑掉了,周媛嘴裏的狗血情節明顯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海茉看著周媛滿臉的渴盼,於心不忍,說道:“我去買票吧,陪你玩一次。”
周媛嗬嗬笑著:“陳海茉,你真是個好姑娘。那我就先在這兒排隊啦。”
售票處同樣人山人海,海茉足足等了五分鍾才買到兩張票,一回身卻見旋轉木馬前一群人正圍著看熱鬧,周媛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尖利刺耳。
“沒有票怎麼啦?誰說沒票就不能排隊了?我同學去買票馬上就回來了!”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我們已經買到票了,你就應該站到我們後麵去。”和周媛年齡相仿的女生,大概鮮少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人對質,氣得麵紅耳赤。
“我們現在說的不是誰的手裏有票,而是排隊的時候先來後到的問題!你明白嗎?妹妹!我是先來的!你是後到的!”周媛一副老大姐的神情。
海茉生怕周媛把事情鬧大,急忙小跑著過去,高舉著手裏的票努力地從人群之外向裏麵擠。突如其來的男聲,卻驚得她一哆嗦,小腿不由自主地向後倒了一步。
怎樣都無法忘記的聲音,即便他的音線變得更寬厚雄渾。
“同學,現在是憑票入場,你的票不是沒在手裏嗎?那就請讓一下,讓有票的人先進去。”冷冷的聲音,卻有讓人敬畏的力量。
“你誰啊?別多管閑事!你女朋友胳膊還流血呢!”周媛白了他一眼,他右手扶著的女生胳膊上一大塊殷紅的傷口。
“曾喜歌,你怎麼搞的?”女生們驚叫起來。
“摔了一下,沒大事,季修梵非要帶我去診所。”
“看傷口挺嚴重的,算了,不玩了,我們陪你一起去吧。”
她躲在人群裏,想要蹺起腳尖仔細看看他的眉目,卻又生怕被他看見她倉皇的臉。透過人群的縫隙,依稀看見喜歌的麵孔,更見溫婉如花,那麼嫻靜的氣質。
那些美好的人,時光在他們身上疊加的是更美好的積澱,如金色流光的沙,一路閃耀光芒。
而自己,原本是一頁蒼白的紙張,卻匆匆地掉落在時間的泥沼裏,染黃了邊角,慢慢卷曲、破碎。
“陳海茉,快過來啊!”周媛眼尖,瞥見她,急忙招手。
海茉生怕季修梵和曾喜歌聽見自己的名字,見他們已走遠,趕忙跑過去,遞上手裏的票。
她們並肩坐在兩隻白色的木馬上,音樂響起,世界開始旋轉。
旋轉木馬轉過一圈,她看見季修梵和曾喜歌站在人群之外,幾個女生圍繞著他們,他低頭,細細地看著喜歌胳膊上的傷口,似乎在說什麼。他的側臉一如從前,她記憶中的少年,原來從未走遠。
而他的手緊緊地扶著喜歌的胳膊,他們如此親密。令她無法呼吸。
旋轉木馬再轉過一圈,滿目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沒有誰會等在原地。
原來韓劇並不是那麼狗血,狗血的往往就是我們真實的人生。
有一刻,海茉忽然意識到,她所擁有的初戀,其實隻是一場來不及開始的愛情。
“爸,從此,我也有了一個沒有做完的夢。”她微微仰起頭,看見遠天的一朵雲被風吹得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