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15(2 / 3)

安子看看海茉:“我教你打網遊吧?你掛個號就行,我幫你升級。”說著,他找了支筆在煙盒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串字母和數字:“給你申請的號,玩不?”

海茉專注地盯著屏幕,小眉頭緊皺:“不玩。”

她似乎隻會玩連連看,打從安子帶她進網吧的那天,她就隻玩連連看,其餘什麼網頁都不看,什麼聊天軟件都不開。

安子也曾詫異地問:“你連QQ號都沒有?”

她搖頭。

“真是古代人啊!”安子嘖嘖感歎。

其實她是有QQ號的,雖然在安城的時候秦舒婭從來不許她上網,但她寒假的時候沒少賄賂李曉磊,隻要得了空就偷跑到李曉磊家和季修梵聊QQ。

海茉不敢打開QQ。他會給她留言嗎?他會說些什麼?或者,他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兩個人了斷得幹幹淨淨,仿佛從不曾相識?這兩種情況,都是她所畏懼的。

但凡曾有他痕跡的網站,她統統都沒有勇氣登陸。

不喜歡這樣的感受,但又沒有任何辦法。回不到有他的過去,去不了沒有他的未來。她就像是一個被冰凍在時間夾層裏的人,動彈不得,無能為力。

隻有全神貫注地玩著連連看,一遍、兩遍……十遍、二十遍……直到兩眼昏花,看不清屏幕上那些小小的方塊。

“喏,新烤的,老好吃了。”安子不知幾時出去過,拿了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海茉麵前,還有一杯熱奶茶,“怎麼像個偏執狂似的,連連看有那麼好玩嗎?”

袋子裏裝著新烤的紅薯,香氣撲鼻。

“安子,我也想吃烤紅薯!”網吧裏相熟的女生衝著安子撒嬌地喊。

“想吃自己買去。”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安子的好,隻給海茉,毫無緣由的。自從她第一次出現在那間小小的四合院裏,他就想對她好。也依稀記得那個鮮亮明媚的她,在安城第一醫院逼仄人的走廊裏,她眨巴著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隱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像清新的風。可是遷居到寧遠的她,儼然是另一個人,如一根枯萎的蘆葦,了無生氣。

不舍得她受委屈,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

海茉吃了一口烤紅薯,醇香綿軟,然後又把剩下的一大半推到安子的電腦前。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又不忍心對他太冷淡。

這個男生對她的好,那樣實在,看得見、摸得到,樸實厚重。他總能讓她想起陳驍城。想起這世上曾有一個男人那樣實心實意地對她好過。

但每每這種想法又令她心慌。

因為那個人對她的傷害同樣厚重,厚重得就像寧遠城裏長滿苔蘚的城牆。

對陳驍城,她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恨。明明有所思念,也不敢露出來,覺得很羞恥。

5

“陳海茉,你會發郵件嗎?幫我發一份簡曆?”褚小亮學美發,想去安城找工作,別人幫著聯係了一間大的美發城,需要他先發一份簡曆過去。

“她是古代人,她不會發郵件,你自己鼓搗去。”安子說。

海茉不說話,但是伸手接過了褚小亮遞過來的那張紙。

真的很久不曾開郵箱了,收件夾裏堆滿了新郵件。她也無暇去看,細細地幫著褚小亮把簡曆敲進文檔,又潤色了一番,照著對方的地址發了出去。

然後,握鼠標的手稍有遲疑,點開了收件箱。

發件人:喜歌。喜歌的幾十封新郵件,寂寞地躺在那裏,等了她很久。

海茉,QQ上不見你,你的電話也打不通,很惦記你,你好嗎?

海茉,沒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世上一切的傷口都熬不過時間,所有的疼都會有麻木的那一天。

海茉,他找不到你,很抓狂。

海茉,他變得沉默了許多,你呢?還是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生嗎?

海茉,你們這樣算是結束嗎?

海茉,他考上了華聯,我們分到了同一個班,說話的時候要小心翼翼,連我都覺得壓抑了。

……

海茉一封封地看下來,那些鉛色的字像匕首一樣,刺得眼睛都要流出血。

仿佛終於看見了現實,看見了他們漸行漸遠的未來。他去了華聯啊!不是約定好的附中。果然一切都已經不算數了。可是喜歌,既然不曾開始,又何談結束?誰也沒有對誰說過我愛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給喜歌回一封郵件,但措辭良久,不知該如何陳述自己的情緒。雙手在鍵盤上僵持許久,終於緩緩移動鼠標,把收件箱裏所有的郵件清空。

她起身,拿了安子桌上的煙與打火機,疾步走出網吧,在門旁蹲下來,手指哆哆嗦嗦地想要點燃一支煙,費了好大的力氣。第一口煙吸進嘴裏,又輕描淡寫地吐出來,並不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嗆得人直咳嗽,似乎也解不了煩憂。

安子惱怒地追出來,奪過她手裏的煙,稍稍用力地用食指彈她的額頭:“小丫頭,學什麼不好,學人家亂抽煙。”

古舊的街,在驟然陰沉下來的天氣裏,顯得格外的蕭條。槐樹的葉子也快落光了,秋天不知不覺褪盡了顏色。

“酒窩妹,你要是跟著我學壞了,我會內疚的。”安子把煙放進嘴裏,忽然又痞痞地壞笑起來,“這算不算是變相接吻啊?”

哪有那麼好笑,他一個人站在街邊捂著肚子笑得都要岔氣了。

海茉忿忿地踹了安子的小腿一腳。

安子咧著嘴尖叫起來。

雨點開始落下來,稀稀拉拉的,很快地麵就濕了。十一月伊始,這樣的天氣真是異常。或者,小雨之後會迎來第一場雪吧。

一群遊客打扮的人吵吵鬧鬧地從舊街走過。海茉無意地瞥了一眼,卻似乎看見熟悉的身影,修長、瘦削,像一棵與眾不同的樹。

心裏顫了一下。

是幻覺吧?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

“喂!幹什麼去啊?”安子在身後大喊。

海茉一直跑到古城的入口,在陰冷的城門拱柱下,她氣喘籲籲地停住腳。卻根本沒有看見她想象中的那個人。遊客們已經上了旅遊巴士,車子緩緩地離開了古城。四周寂寥無人,她呆呆地站在那裏,穿堂風簌簌而過。

安子倚在網吧的外牆上,手裏的煙蓄了一大截的煙灰。

有朋友走出來,又遞給他一支煙,拍著他的肩膀說:“算了吧,哥們兒,死心吧!那妞明顯心有所屬,要死不活的,一看就是失戀的小樣兒。”

安子咧開嘴:“她失戀了不挺好的嗎?”

6

大巴車緩緩離開灰舊的古城池。

有雨滴落在車窗上,漸漸又變作了小朵的雪花。今冬的第一場雨夾雪,突如其來地落了下來。

季修梵把棒球帽向下拉了拉,蓋住了半張臉。他靠在椅背上,想睡一會兒,眼前卻總晃蕩著那個場景:她蹲在路邊,很用力地點一支煙。然後,穿牛仔衣的男生走過去,霸道而寵愛地奪過她的煙。

有一點嫉妒,卻又覺得自己再沒有資格。

從安城到寧遠,坐大巴要兩個多小時。確切地說,這不是季修梵第一次到寧遠來。自從海茉家搬走之後,他輾轉打聽到她們的去處,然後,來來回回地往返寧遠大概有兩三次。

最初,她總是形單影隻地晃蕩在人群裏,眼神飄忽無落處。

然後,那個男生出現了,看起來痞氣十足。他曾為她擔心,擔心她被壞小子糾纏,漸漸又覺得那個男生對她構不成傷害,反倒是一種保護。

如今,已經開始覺得有一點點陌生,隔著人群看見的陳海茉,似乎已不同於那年夏天他所遇見的陳海茉,簡單、純粹、透明。她的眼睛裏飄忽著他看不懂的光亮。整個人像是拔節的竹,個子忽地竄高了許多,身體也露出了成熟的氣息。

再也無法靠近了吧?

陳驍城去世後,季家相當地平靜,平靜得讓人不安。父親難得地在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與母親之間並未見得有怎樣的不合。即使曾喜歌親口告訴他,母親與陳驍城醜陋不堪的情事,他也不肯相信,陳驍城的死會和自己父母有關。直到在門縫裏看見母親跪倒在父親麵前,苦苦地哀求著離婚,他才相信,一切是真的。

季修梵的父親以強大的手段掩蓋了事實的真相,季家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在陳驍城墜樓事件中都不曾出現。在外界看來,陳驍城與周蘭溪沒有任何不正常的關係。

商界中風頭正旺的男人,把牙齒打破吞進肚子裏,也要維護住自己的顏麵,守著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手機在背包裏震動了良久,季修梵才緩緩地伸出手。

“你今天不來訓練了嗎?”是喜歌的聲音。

“哎呀,對不起,我忘了。”他這才記起今天下午樂隊有訓練。

那一年剛考上華聯高中的時候,正趕上教育局提倡各大中學發展社團活動。季修梵原本學過幾年的架子鼓,喜歌見他整天懨懨的沒有生氣,拖著他一起報名加入了新成立的樂隊。原本隻是個形式上社團,季修梵卻漸漸地投入了進去,所有業餘的時間都用來訓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去想起某些往事。

“那我們等你一會兒。”喜歌語速輕快流暢。

“還是別等我了,我大概要兩個小時才能回去。”

“嗯?你在外地?”她聽見他背後嘈雜的聲響。

“是的,在車上。”

“那好吧,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好。”

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對喜歌也不曾提過半句。有時候很羨慕喜歌,可以隨時隨地把想念掛在嘴邊,可以大聲地說出來。

“真想念海茉啊!”

“海茉過的好不好啊?”

“要是海茉也在多好啊。”

他不能,從今以後都不能了吧。

漸漸,喜歌也不再提起海茉的名字。他當然知道這是喜歌的善解人意,故意避開他的傷疤。其實,寧願她總是那樣說著,說著,把他心裏不敢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大巴車裏的暖風漸漸熱了起來,空氣有些悶。車載CD裏大聲地放著流行歌曲,莫文蔚那一句“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一下子闖進了他的心裏。

像一塊大石,倏地在他心裏砸下一個缺口。

7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車庫的門大開著,父親的車不見了。

季修梵把手放在門鈴上,心裏沒來由地沉重起來。真的不喜歡這個房子裏的氣氛,過往那些溫馨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父母貌合神離的低氣壓。桌上的飯菜全是小時工做的,周蘭溪似乎再沒進過廚房,整天不言不語的,除了坐在沙發看電視就是躲在臥房裏睡覺。

冰冰冷冷的家。

門鈴響了好一會兒,也沒人來開。他這才從書包裏掏出鑰匙,自己開了門。

客廳的燈亮著,電視裏正在播報新聞,周蘭溪人卻不在客廳。

季修梵在冰箱裏找到了一點兒剩飯,自己熱了吃。轉身又給花廳那些快要死掉的花花草草逐一澆了水,這才慢吞吞地上了樓。經過周蘭溪臥房的時候,看見門縫裏露出的那一抹靜寂的黑,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敲敲門,房內無聲,於是以為母親外出了,可是門卻怎樣都推不開,是被人反鎖了的。

忽然覺得非常不安。

“媽?你在嗎?”

沒有人應。

季修梵急忙去翻找備用鑰匙,推開門,隻見周蘭溪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一般。她身邊散落著一個裝維生素的瓶子,季修梵揀起一粒落在床單上的白色藥粒,他依稀記得母親吃的維生素並不是這個樣子。

腦袋裏轟的一聲,他不相信她竟然會自殺。

那一夜過得異常混亂,把母親送到醫院灌腸洗胃,總算脫離危險,而父親的電話無應答。他端坐在母親的病床旁,看著她蒼白的臉,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疲憊、恐懼?或者還有無法示人的厭惡。

中途接到喜歌的電話,簡單說了一下這場意外事故。海茉她爸出事後,似乎家裏那些所有醜陋不堪的情節也隻能在喜歌麵前袒露。喜歌不止是一個樹洞,更像是一棵樹,給他的安慰常令他深深感激。

半個小時後,喜歌趕了過來。

“你來幹嗎?天這麼晚了!”季修梵語氣裏帶著責備,心裏卻著實熱了一下。

“我是女生,照顧阿姨會方便一點。”

他不再說話,極力忍住想哭的衝動。

“怎麼身上也會有瘀傷呢?”喜歌握著周蘭溪的手,詫異地看著袖口露出一抹淤青。

季修梵隻是咬著嘴唇。之前換衣服的時候,護士也這樣問過。他沒辦法說,也得不到答案,隻能猜測著母親到底被父親這樣暴力地懲罰過多少次?

捱到午夜,周蘭溪終於醒了,黑暗中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季修梵,沒有光彩。喜歌善解人意地退出病房。

季修梵倒了一杯水:“想喝水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很溫和,卻忍不住還是說道,“幹嗎做那麼蠢的事?”

“你不能和陳海茉在一起!”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周蘭溪的臉。

“你說什麼?”有點懷疑剛剛自己是否幻聽。

“陳海茉!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周蘭溪虛弱無力地又重複了一遍。

“媽——”季修梵喊了一聲,心裏的憤怒漸漸蘇醒,“你偷看我的日記?”

“是你爸。他看到了你扔在垃圾桶裏的草稿紙,全都是陳海茉的名字。”周蘭溪冷冷地說。

季修梵幾乎可以想象那個情景,憤怒至極的父親必然把所有的火氣都撒在母親的身上。

“我不反對你談戀愛,任何人都可以,唯獨陳海茉不行。”

“就因為你們大人那些肮髒的過往,所以要我們來為你們的行為買單?”季修梵狠狠地回擊了一句,話音剛落心裏已有悔意,他清楚地看見一顆清亮的淚珠從周蘭溪的眼角溢出來。

周蘭溪閉上眼睛,平靜了一下,然後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非要和她在一起,我隻有死給你看!”

心裏的浪潮開始翻湧,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摧毀。季修梵手握著拳頭,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悲傷,最後也隻是站起身,對母親輕笑了一下:“原來您這次是死給我看的,那您真是多此一舉,您以為,做為周蘭溪的兒子,海茉還會接受我嗎?”

他轉頭向病房外走,心裏無限悲涼。縱使在喜歌講實情講給他之後,他對周蘭溪都沒有過半點鄙夷,畢竟,周蘭溪對陳驍城是真的有愛。他也知道,這麼多年,父親對母親並不忠誠,他們兩人之間頂多算得上相敬如賓,卻談不上情投意合。

而這刻,她徹底顛覆了自己對她僅有的尊重。

用生命來要挾一份最純淨的愛,她根本就不懂得那個愛字。

季修梵如一隻被激怒了的狼,紅著眼睛走出了病房,房門在身後重重地響了一聲。

“季修梵,你不能走。”一隻手突然地抓住他的左臂,掌心是冰涼的溫度。曾喜歌用力地扯著他:“你走了,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季修梵停住腳,所有的憤怒無處發泄,隻得用力地砸向牆麵。

喜歌嚇了一跳,急忙拉過他那隻手,小心地揉著。

隨後身體被人突然抱住,她有片刻的驚訝,當男生俯著身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處,皮膚接觸到一種濕潤的觸感,她不禁微微翹起嘴角。

8

在黯淡的燈光下,她靜靜地矗立著,輕輕地撫著他的後背,如同安慰受傷的孩童。

所有的溫柔自指尖流出,希望可以驅散他所有的悲傷。

如果可以,請讓我為你催眠,清空你所有的記憶。

9

冬天來得很早,放學的時候天就已經黑得徹底了。

海茉抱著安子的書包坐在學校的後牆邊,在夜色裏,四周靜謐得有些詭異。她卻很享受這樣的安靜,可以聽見北風經過那些光禿禿的槐樹枝椏的聲音。

後牆有一個小豁口,這是安子發現的捷徑,他們通常都是從這跳出去,有一條小路直通公交車站點,比走大路節省時間。

今天安子鬧肚子,還不及翻牆就麵紅耳赤地捂著肚子跑進廁所。

海茉等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於是站起身在地上活動腿腳。耳邊隱隱有令人不安的聲響,像充滿恐懼的人努力地在尋找著救命稻草。她愣了片刻,然後開始尋找聲音的源頭。

教學樓後側有一排磚紅色的平房,是學校的器材庫,堆放著體育組已經淘汰的器械,平常少有人來。那扇長滿了鐵紅色鏽跡的門此刻卻是虛掩的,露出拳頭大小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