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15(1 / 3)

第五章 小城

1

寧遠是一座臨海的小縣城,老城區有明代遺留下來的城牆,方方正正地圈著百十戶老房子,典型的北方民居的建築特色,錯落有致的胡同,布局奇巧的四合院。或許在幾百年前,這裏也曾繁華鮮亮,隻是如今,這一片卻是寧遠城裏最破舊的一處。

地產商們當然看上了這寸土寸金的老城區,但是一紙文物保護的詔書,又成了老城區的保護傘。於是,曆史繼續覆蓋著塵埃,安安靜靜的,不被時光打擾。

有錢的人家都去新城區買了樓房,年輕人也不肯留下。整座城更顯得蕭條、破敗。胡同口坐著的都是眼神遲鈍頭發花白的老人,古城中心的大街變成了唯一的商業街,販賣著贗品和便宜貨,盜版的CD裏放著惡俗的流行歌曲。

即使是晴天,老城也顯得灰蒙蒙的,到處都是塵埃。

海茉的舅舅家就住在老城區裏,房子前麵有一棵很高的槐樹,聽說也是古樹,三四個人伸直手臂才能抱得攏粗粗的樹幹。

四合院裏住著五六戶人家,院子裏鋪著灰色的地磚,但已坑窪不平,角落裏擺滿了破磚破瓦。幾根電線斜斜地從院子上空扯過去,偶爾還有一根晾衣服的繩子也混在其中,抬頭看去,像是生活在蛛網之下。

舅舅家有一對雙胞胎,正在上小學,一家四口擠在兩間房裏,原本就有些窄巴巴的,如今卻要騰出一小間給秦舒婭和海茉住。舅媽的臉色陰的就像外麵的欲落雨的八月天。

“你姐手裏不是有存款嗎?再說,她們在安城的房子不是也賣掉了嗎?那麼大一筆錢拿到新城區足夠買一百多平的樓房了,跑這裏來和我們搶房子算怎麼回事?”

“你別嘮叨了,姐既然想來住就讓她住吧,當初媽去世的時候也說過這老房子永遠給姐留一間,她想回來就回來,這是她的娘家。再說,這裏不是離縣醫院也近嗎?上班方便。”

“你媽都死了多少年了,哪還有娘家?分明就是想打這房子的主意。”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哎呀!你長本事了?你有本事再罵我一句?”

女人撒潑似的哭聲隔著薄薄的牆壁傳過來。

秦舒婭仿佛沒聽見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用拖布拖著水泥地麵。海茉坐不住,從秦舒婭的錢包裏拿了一疊鈔票,蹬蹬蹬地跑出去,一把推開舅舅的房門,把鈔票放在桌子上,看著舅媽陰沉的臉說道:“舅媽,我們會付房租的。”

像是會變臉一樣,海茉的舅媽那張塗滿了劣質化妝品的臉立刻堆出笑容:“這丫頭,說什麼呢?見外了不是,快拿回去。”

雙手拿著錢卻並沒有送過來的意思。

海茉輕蔑地笑了一下,轉身出去了。釘著灰舊紗布的門在身後咣當一聲,留下冷漠的回聲。

天真的陰了下來,這個夏天真是多雨。

地上有一隻空的易拉罐,海茉狠狠地踢了一腳。易拉罐咣當一聲滾了出去,在地上打個旋兒,落進了院子中間的洗手池裏。

有個男生坐在院子角落裏的一個破椅子上逗貓玩,聽見聲音抬頭看了海茉一眼,剛好與海茉的視線對上。他舉起手指間快燃盡的煙頭,抽了一口。對海茉露出一抹說不清含義的笑容,頭發擋住了眼睛。

海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回身推開門,卻隻見秦舒婭正端了一盆水,用小刷子細細地刷著指甲縫。

她不知道疼的嗎?指甲邊細嫩的肉已經變紅了。

海茉無力地垂下眼簾。其實很害怕這樣的秦舒婭,像是得了潔癖症一樣,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清洗自己的身體,再也不似從前那麼嘮叨。

她又默默退回身,經過逗貓的少年,走出院子的大門,沿著胡同的石板路,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陌生的街路、陌生的人群。

看見街中心橫衝過來的電動三輪車,海茉停住腳,仿佛等待著那電光火石的一瞬。很想死在這個懨懨的夏天。

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驀地將她攬了過去,海茉險些跌坐在地上,好在身後的男生拉住了她。逗貓的男生不知是幾時跟在她身後的。

電動三輪車在她麵前來個急刹車,開車的中年男人狠狠地罵了一句:“找死啊!”男生淡淡地回了句:“張禿子你開車不長眼睛啊!”男人掃了男生一眼,也沒再說什麼,開著車走了。

路邊倒是有幾個小青年吹起口哨:“喲,安子,哪來的妞,挺俊的啊!”

“滾!你們幾個別瞎打主意!”

“那是,安子的妞,我們誰敢動啊?”

粗俗的笑聲在街道上肆虐地飛揚著。

她皺起眉頭,原來並沒有完全變得麻木,也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那一年合歡花盛開的清爽幹淨的夏天。

再也回不去了。

2

吃晚飯的時候,海茉見到了安子的奶奶。眉目和善的老太太,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煮玉米,放在海茉家的窗台上:“秦醫生,你們隻管吃,我後麵園子裏種了好多。”

人老了總是話多,坐在房間裏僅有的一把舊沙發上不舍得離開,說來說去也無非是想要表達自己的熱情。海茉漸漸看得出,這老太太的腦筋原是有些糊塗了的。

秦舒婭的表情淡淡的,自從陳驍城出事之後,她那張臉幾乎就看不出悲喜了。

倒是安子在門外不耐煩地喊了幾句:“奶奶,你別嘮叨了,快回家吧,單田芳的評書開講了。”

安子奶奶這才起身,海茉送她到門口的時候,她握住海茉的手:“孩子啊,有事就和奶奶說,救命之恩啊,報答不盡啊。”

老人的掌心是一排硬繭,皮膚被歲月磨礪得粗糙。

海茉尚且不解,安子吐掉嘴裏的口香糖,解釋說:“我奶奶住院的時候,是你媽給開的刀。”

在夜晚七點暗藍的天光裏,她這才漸漸看清男生的眉目,不由得想起去年醫院走廊裏遇見的少年,他大名應該是叫沈安吧。人生的緣分原來不知不覺地就埋伏在了那裏。

隻是,並不想遇見故人,哪怕是不相熟的故人。

想來,這也是秦舒婭的願望。

花貓弓著腰喵嗚地叫著,隨後在安子的腿上蹭來蹭去。安子輕輕地踢了一腳:“老臭,你又蹭我一腿的毛。”

與季修梵相仿的年紀,眉目間的神情卻全然不同,成熟、市井,還帶著幾許狡猾。

恐怕世間再不會有她曾遇見的少年,那樣幹淨、坦然,而又優雅。

安子家傳來叮叮當當的摔打聲,女人罵罵咧咧地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大抵是安子他媽在訓斥安子奶奶。

“我說,你這個女人就不會好好說話嗎?”安子眉頭皺起來,一腳踢在門前的水桶上,水桶咣當一聲倒地,他腳上的拖鞋也順勢飛了出去。安子貓著腰揀起鞋子,蹦躂噠地推開自家的房門。

隨後,傳來安子和他媽頂嘴的聲音。

海茉就站在這片嘈雜聲裏,慢慢地、慢慢地放鬆了身體。似乎總有那麼一根弦弓在她的身體裏,整個人隨時隨地都處在緊繃繃的狀態,而此刻,終於鬆弛下來。

小城的夜空清澈得可以看見數不清的星。

她安靜地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那些陌生的窗子裏傳來的聲響仿佛全都聽不見了,耳邊隻有夏蟲們的呢噥。那隻名字叫老臭的貓不知幾時走過來,乖乖地伏在她的腳邊。她伸手摸了摸貓的脖頸,它也沒有動,很享受似的。

如果,可以這樣安靜地度過餘生,也是不錯的吧。什麼都不想記得。那些需要遺忘和需要銘記的,全都讓它們化作煙塵。

似乎是在一瞬間,她愛上了這座小城的陌生和荒涼。

但,幾乎又是同一瞬間,身後傳來巨大的聲響。是水盆灑落在地的聲音,有細細的水流沿著門縫流出來,與門前的浮土和在一起,變成髒兮兮的泥水。

“還有完沒完啊?比別人高貴多少啊?一天到晚的洗啊洗,那水不要錢的啊!”另一扇窗裏傳來舅媽尖銳而又不耐煩的聲音。

海茉看一眼夜空,眼裏的光隱了下去。想要安安靜靜的生活,注定隻能是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已。那些隱藏在夜色裏的窗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望著她。她的現實,滿目瘡痍。

她返身推開門,看見秦舒婭隻穿著內衣,坐在地上的那小片水裏,捂著嘴嚶嚶地哭。

像一條溺水的魚。

海茉默不作聲地把水盆放回凳子上,拿起一條幹毛巾麻利地擦拭著秦舒婭身上的水漬。

“媽,從今以後,再也不要哭了。”語氣裏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秦舒婭看了看海茉,少女的臉上是令她有些敬畏的神色,那樣沉著那樣漠然。她竟真的不敢再哭出聲。

3

天畢竟不會塌下來,日子還要照常地過。

在陌生的人群裏擦幹眼淚,真的就不會有人看到你心裏的傷口。

秦舒婭重新去上班了,關係調到了寧遠的縣醫院,畢竟是安城數一數二的外科專家,在縣醫院裏順理成章地成了別人景仰的對象。工作上的充實,倒讓她稍稍恢複了正常。隻是,再不會對著海茉嘮叨,心理上卻像更依賴這個女兒似的。

寧遠高中在古城和新城交界的地段,背著山,山後麵就是海灘,上課的時候會有帶著腥鹹味道的海風吹進來。

教學樓年月太久了,再加上海邊特有的潮濕空氣,整座樓裏都隱隱泛著一股子黴味。操場很大,卻沒有鋪塑膠,摔倒了會有細碎的石子硌破膝蓋。籃球場在操場的右側,堅硬的水泥地麵上已經看不清白色的油漆。

總有人在那裏跳躍,即便上課的時候,也可以清晰地聽見籃球撞擊地麵的聲音。一聲一聲,像心跳一樣,跳進海茉的胸腔裏。

她的個子忽地長到了一米七,想起某人曾說等她到了一米七就教她打籃球,心裏會鈍痛。學校開運動會,體委來找她參加女子籃球隊,那麼高的個子,在整個寧遠高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她很漠然地拒絕。

其實打從開學那天,就一直那麼漠然。不與任何人親近,不和任何人來往,除了上課回答問題,不會說任何多餘的話。

身體已經化蛹成蝶,展現出了美好的曲線,走在人群裏,身後總會有男生的口哨聲。

但是,她的外殼太堅硬了,又厚又硬,還帶著棱刺,沒有人能靠得過去。隻有安子,總是像塊口香糖似的跟在她身後,一副厚臉皮的模樣。

可是安子在人群裏並沒有什麼好名聲,老師們說他是熱血沸騰孝感動天的混世魔王,同齡人的眼裏他不過是個遊手好閑愛打架的小混混而已。

安子讀高二,當初他爸媽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塞進寧遠高中,倒是沒指望他將來金榜題名,隻要他能安安穩穩混到一張畢業證書就打算把他送到部隊裏去。

安子做夢都想去當兵,因此在學校倒也不敢太造次,每天上課除了睡覺就是看漫畫書。

偏偏是這樣的一個男生總是跟在海茉身邊,漸漸,大家對她更是敬而遠之。

沒有課的時候,海茉會一個人爬上後山,沿著窄小的石階路,可以一直爬到山頂的亭子裏。山後麵卻是一道陡峭的懸崖,巨大的石頭裸露在外,懸崖下麵的海麵幽深洶湧,總有大的浪拍打著那些石頭。

她有時就坐在亭子裏聽那些濤聲,心裏猜著假若從懸崖上掉下去會不會粉身碎骨。

這樣安靜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秋天剛過完,就有風言風語傳進了學校。海茉從人群裏走過,身後的竊竊私語變得越來越多。

終有天,她清清楚楚地聽到班裏最看不上她的女生周媛坐在桌子上肆無忌憚地說:“她拽什麼拽,她爸是個老流氓,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不會吧?”人群裏有小小的驚呼。

“當然,聽說是光著身子死在女人身上的。”傳播八卦的人顯然為自己說出的這句話感到惡心,厭惡地齜著嘴。

又是一團哄笑,夾雜著青春期裏那些腐爛的曖昧的味道。

海茉平靜地走進教室,剛巧與周媛打了個照麵,周媛識時務地噤聲了,嘴角卻輕蔑地翹起來。有人偷笑,海茉若無其事地走到周媛麵前,周媛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海茉微微一笑,伸出手就是一個凜冽的巴掌。

“陳海茉,你有病啊!”周媛捂著臉,嚷了起來。

海茉也不答,反手又是一個巴掌。

周媛這才想起反擊,雙手去捋海茉的頭發,雖然海茉比她高半頭,她卻比海茉壯實得多。兩個人廝打在一起,也看不清吃虧的人是誰。

“都站著幹什麼啊?”周媛悶頭喊出聲來。

於是有人上來勸架,說是勸架倒不如說是給周媛幫忙。那些個女生們早就看海茉不順眼,那麼清高又不合群,不就是個大城市轉來的女生而已嘛!

忽地想起那年夏天,江小沐找人圍攻她的場景,想起被江小沐撕碎的那張照片,想起那個被撕碎的美好畫麵。

海茉的心裏湧起一股絕望的力量。她閉著眼睛,狠狠地抵禦著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像瘋了一樣。

“喲,你們班打群架啊?真熱鬧!”安子吹著口哨從教室門口路過,向裏麵探探頭,一眼就望見了被女生們圍在當中的海茉。

班裏的男生們隻是坐在桌子上,嘻嘻哈哈的,拍手、尖叫,看熱鬧。

這樣的陳海茉,猶如淪陷的孤島。

“靠!你們班都他媽的什麼人品!”安子的笑容消失了,三兩步竄到人群中間,大力地扳過那些伸向海茉的手臂。

女生們吃了疼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一見是安子,倒都自覺退後了,沒有人會想著主動招惹他。也有男生不服氣地說:“沈安,我們班的事,你插什麼手?”

安子抓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教室裏立時鴉雀無聲。

他抽了一張麵巾紙遞給海茉,海茉的嘴角流血了。海茉隻是抬頭看他一眼,眼神冷冷的。她並沒有接那張紙,她的身體筆直,微仰著頭,麵無表情地走出教室,就像個女王。

安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呸!”周媛滿頭淩亂,衝著她們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空氣裏響起不懷好意的嘲笑。

4

打那以後,海茉倒是變成了安子的小尾巴,總是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後麵。他去桌球廳打桌球,她就坐在角落裏寫作業,有時候安子會把作業本也扔給她,嬉皮笑臉地央她幫忙。她就翻著高二的課本,很費力地做那些題,眉頭緊皺著,習慣性地咬著左手的大拇指。

安子那群狐朋狗友們總是笑他:“安子,真有能耐,找了個才貌雙全的女朋友啊,就可惜是個啞巴。”

安子也不與他們辯解,倒像是更享受這樣的玩笑似的。女朋友,這三個字滾燙滾燙的。

海茉悶頭坐在那裏,全然沒聽見周圍的笑聲似的。

他的那些朋友,有在美發廳做雜工的學徒,頭發染得就像銀河英雄傳裏的人物,有終年混跡於網吧和桌球廳的小痞子。抽煙、打群架、滿嘴髒話,沒有一個正經人。若在從前,海茉會極度嫌惡這樣的人,當然也會覺得恐懼,絕對不會去靠近。可是現在,她卻覺得他們那麼真實,放在表麵上的不堪怎麼看來都好過藏在骨子裏的肮髒。

隻要不早早回家就好,家裏的氣氛令她壓抑,那些往事總會在秦舒婭幽怨的眼神裏無端端地跳脫出來,掐住她的脖子,出不來氣。

古城的那條老街開了一家新的網吧,周日一大早,安子就來拍海茉家的門:“酒窩妹,上網去啊?”

酒窩妹,是安子給海茉的綽號。安子說“酒窩妹”聽起來和“老臭”一樣窩心。

秦舒婭怒氣衝衝地推開門:“離我們家海茉遠點!”

而海茉則默不做聲地從秦舒婭身後擠過去,淡淡地對安子說:“走吧。”

秦舒婭氣得把門摔得叮當響。

晚秋的早晨,空氣中浸滿了水汽,有一點涼。

院子裏那幾扇窗後麵不知躲著多少雙眼睛。

海茉的舅媽冷眼看著海茉的背影,幸災樂禍地對海茉舅舅說:“你姐的命好不到哪裏去,老公丟人,女兒也快要丟人了。”

海茉舅舅把筷子一摔,卻也隻能歎口氣。

跟著安子混,能有什麼好結果。大概,所有人都這樣想。

安子和他那群哥們兒們新近迷上了一款新推出的網遊,在遊戲裏成幫結隊地闖蕩江湖,在網吧裏也儼然成了一個真正的團隊。每次一起玩的時候,都大聲嚷著對方的網名,亂糟糟的吵成一團。

安子自然是他們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