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每一朵哀傷的雲14(3 / 3)

“某人心情好像不錯啊!”季修梵斜倚在單車上,見海茉過來,騎著車迎了過來,繞著海茉轉了個圈,率先騎在前麵,嘴裏吹著口哨。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心裏卻輕鬆了許多似的。

什麼江小沐河小沐的,仿佛都不再是重點。季修梵,你知道嗎?我此刻隻有小小的心願而已,為所有我愛著的人保護住他們原本的安寧與從容。我隻是不想讓天塌下來,不想再也看不見你的臉。

9

六月,合歡樹的花期漸漸近了。

日光,一天比一天雪亮。

海麵,好像不再有大的風浪。即便是黑夜,燈塔也有安寧的光,讓夜裏睡不著的人,把懸著的心放下來。

超人,地球已經安全了吧。

10

賓館的走廊裏靜悄悄的,顧予濃並不需要刻意放低腳步,踩在厚實的繡花地毯上根本不會發出任何聲響。

他看著房門上鍍金的門牌,默默地想了片刻。812、812、812……像魔咒一樣的門牌號占據了他整個大腦。

即使人人都說他是數學天才,他也無法判斷此刻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顧予濃跟蹤陳驍城已經有一些時日了。他從來都沒想到,會有那麼一天,喜歌主動來找他,像女王一樣驕傲地對他發號司令。

她遞給他一張女人的照片,說:“陳驍城是你們學校的教授吧?跟著他,隻要他和這個女人見麵,就告訴我。”

異常冷漠的語氣,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接受這麼無禮的請求。但是顧予濃承諾下來,他會幫她,無論任何事。

隻是,顧予濃揣測不出喜歌的心思,他也無法猜測她了解陳驍城行蹤的意圖。

顧予濃愣愣地看著門牌,猶豫良久。

“先生,找人嗎?”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過來。

顧予濃不及躲開,隨機應變道:“請問顧先生是住這間房嗎?”

“這您得去問樓層服務員,我不太清楚。”服務生欠欠身,看看車上的餐單,又說:“真巧,剛好812的先生訂了餐,不姓顧,姓陳。”

服務生拿起車上的紅酒輕敲812號房的房門。

“謝謝了。”顧予濃禮貌地道謝,抬腿欲走,轉身的瞬間,看見門縫裏露出陳驍城的臉。

他急忙低下頭大步流星地逃開。

在賓館樓下的灌木叢旁,他氣喘籲籲地站定,撥通了喜歌的電話。他已想好,不論出現何種結果,他都會守護著喜歌。

11

最後一次模考的成績出來了,海茉的數學居然拿了全班最高分。

真令人咋舌。

二南老師摸了摸近乎禿頂的前額,欣慰地說:“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一直迷迷糊糊的,忽然就開竅了。陳海茉,你說是不是啊?”那麼嚴厲的老頭子居然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感慨道:“怎麼說也是數學教授的女兒,家族的遺傳性總會發揮作用。”

似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爸是數學教授一樣。

簡小荷像是故意要確認一樣,把海茉的卷子從頭看到尾:“嘖嘖,最後一道題都算對了!陳海茉,難道你人品大爆發嗎?據說全年級隻有季修梵和你算出了那道題,你們倆果然無敵啊!”

大大咧咧的女生,生怕緋聞不能滿天飛似的。

“喜歌也沒有算對嗎?”海茉看看喜歌。

喜歌聳聳肩,隨後又看了一眼不停震動的手機,顧予濃的名字被縮寫成了一個單純的英文字母G。她按了接聽鍵,嗯了兩聲之後很快掛斷,嘴角漸漸浮現出一抹含義不清的笑容。

“簡小荷都說了,你們倆才天下無敵。你呀,別再和季修梵慪氣了,我這個旁觀者看著你們都覺得太別扭。”喜歌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低頭發短信。

季修梵父親的號碼存在她手機裏很久了,從來沒有調出來過。她略有猶豫地看了一眼海茉,海茉重重地歎口氣:“喜歌,我爸說不會再讓我擔心了。那是什麼意思呢?他會把一切都解決好吧?”

“嗬嗬,那你就別擔心了,快點跟季修梵和好吧。”

“那要看他的表現。”海茉的視線滑過季修梵的位置,已經空了整整一堂課,自從江小沐在教室外麵晃了一下之後,季修梵就請了假出去。

喜歌伸手輕輕捏了捏海茉的臉:“看你,說起某人,眼睛裏就已經有幸福的光亮了。”

然後,她極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頭,重新檢查了一下剛剛打好的一行字:海悅賓館,812房間,會有令您意想不到的表演。

她看看海茉的背影,右手的拇指輕輕地按下了發送鍵。接著,又拆下手機裏這張隻發過這一次短信的手機卡,輕輕地扔到了窗外。

像一枚落葉,不著痕跡地隨風消逝了。

更像是告密者的靈魂,蜷縮著,被魔鬼吃掉。

12

全學年的最後一節體育課,基本上沒有什麼教學內容,體育老師大方地讓大家自由活動,可是除了幾個男生去打球,其他人都拿著複習材料在樹蔭底下看書。

喜歌陪海茉複習政治,她負責出題目,海茉回答。後來簡小荷她們也加了進來,十來個人在樹底下坐成一小圈,喜歌依然好耐性,笑盈盈地讓大家來搶答。

海茉不時眺望籃球場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

“哎呀,陳海茉,你能不能專心點啊,季修梵又不在籃球場,你總看什麼看?”簡小荷揶揄她。

一眾人笑起來。

“我又沒看季修梵。”

眾人卻還是笑,笑得她不明所以。

一回頭,卻見季修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身後了。她嚇了一大跳。

季修梵將她拉到一邊,遞給她一個西點盒子,打開來,裏麵裝著一塊小小的提拉米蘇。

“說過要給你買的,抱歉,拖了這麼久。”

“多謝好意,你自己吃吧。”語氣有點冷淡呢!

“江小沐的事情徹底幫她辦好了,而且,我也和她說明白了,我喜歡的人不是她!”

海茉翻了個白眼:“那又關我什麼事?”

季修梵很想說:“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啊!”

可是他隻是撓撓頭,別別扭扭地說:“我們一起考附中吧?”

她細細看著他的臉龐,他的眼睛裏有清澈的湖泊。她辨別著湖泊中的倒影,看見那個倒影的表情依然是歡喜的。

季修梵單手來捂她的眼睛:“喂,丫頭,看得人毛毛的。”

溫熱的掌心,輕輕地落在她的皮膚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花在他的指尖綻放。海茉的心跳了起來。

我們一起考附中吧!這是對未來的約定嗎?

經過了陳驍城與周蘭溪的事,我們的未來還會在一起嗎?如果那個秘密悄無聲息地腐爛、埋進泥土,我們就會在一起嗎?

“海茉,你的電話在響啊!”不遠處,簡小荷對著他們大聲喊著。

“哦。”海茉向著簡小荷跑過去,回頭看看季修梵,他站在那裏像一棵挺拔的樹,臉上是青春正好的粲然微笑。

白色的諾基亞舊手機在政治書裏不停地震動著,嗡、嗡、嗡,像夏天傍晚悶悶的雷聲,想要把天空的晴朗統統都趕走。

是秦舒婭的電話號碼,海茉按了接聽鍵,卻不是秦舒婭的聲音。

她握著電話,手裏的提拉米蘇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像一灘稀爛的泥巴。她呆呆地看了喜歌幾秒鍾,喜歌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海茉,你怎麼了?”喜歌問。

她這才像回過神來似的,拔腿就往操場外麵跑。她跑得那樣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想要超過天邊的灰色雲朵與那些黑色的雨滴,想要留住夏天的晴朗。

海茉猛地撞到人的身上,像一隻輕飄飄的球,被彈在地上,又立刻跳起來,繼續向前跑。

被她撞到的胡騰騰,看著水泥地麵上鮮紅的一抹血跡:“陳海茉,你的膝蓋摔破了。你別跑啊?”

真的很疼,膝蓋像被火燒過一樣。

可是不能停下來,因為不想天空掉下雨來。

13

空氣中沒有一絲風。陳海茉搭乘的這輛出租車貌似沒有冷氣,司機替她將整個車窗全部搖下,陳海茉依然覺得熱,白色的校衫後襟整個貼在了背上,黏糊糊的。

偏偏趕上下班時間,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錯著,人流卻依然擁堵。一時間,四周全都是車鳴聲,和著車載電台裏節奏強烈的快歌,嘈雜而混亂。

“叔叔,能不能快點兒?”海茉催促著司機。

年輕的司機在後視鏡裏打量了海茉幾眼,似乎覺得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女生稱作“叔叔”是很奇怪的事情。司機向窗外探探頭,說道:“你看看前麵那些車,都堵著不動,我想快也沒辦法。”

陳海茉隻得重新收拾起耐心,右手下意識地擰著校衫上的扣子。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著,她像是嚇了一跳,鼓起勇氣把手機掏出來,看著季修梵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按了拒聽鍵。

車租車司機百無聊賴地玩著無線電台,信號斷斷續續的,偶爾傳出陌生人的對白,帶著濃重的安城口音。

“哥們兒,繞行吧,海悅賓館那一時半會兒是過不去了,車都堵這兒了。這幫搞新聞的竄得比兔子還快,人才剛跳下來,他們就都到了。”

“我靠!死人了啊?”

“聽說是從八樓跳下來的,當場斷氣。”

小司機立時興奮起來,興趣盎然地打算和同行好好分享下這個八卦,一回頭卻見陳海茉臉色蒼白地幹嘔起來。

“哎喲喂,你可別吐我車裏!快!快!把車門打開。”

陳海茉踉蹌地下了車,隻覺得一顆心堵在了嗓子眼裏,吐又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身體軟綿綿的,像一隻不由自主的提線木偶,失去了主人的操控,茫然不知所措。

她呆呆地在車流中間站了一兩分鍾,那些嘈雜的噪音變成了單調的耳鳴聲。她回頭,看見出租車司機對自己啟合著嘴唇,卻根本聽不見他說的話。巨大的恐懼感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正被命運掌控著收起來,一點點向她逼近,將她團團包裹。

然後,耳朵裏又想起一聲巨響。

砰——

耳道裏堵塞的地方炸裂開,車流聲重又清晰。

“上不上車啊!快點,警察要過來了。”她聽見司機極不耐煩地對自己吼著。

她擦了擦眼角,拔腿就向著海悅賓館的方向跑去。嶄新的米色羊皮涼鞋大力摩擦著柏油路麵,震得腳掌生疼,鞋子上的一隻蝴蝶結不知幾時被甩了出去。這雙鞋還是陳驍城前些天送自己的生日禮物。

“喂,車錢還沒給呢!你手機也沒拿!”司機好心地喊著。

顧不上那些了,必須快一點,仿佛隻要快一點,就可以搶在命運之神的前麵把陳驍城留下來。

海茉知道省圖後麵有一條小街直通海悅賓館的側門,以前她常和季修梵一起去那條街,買碟或者淘漫畫書。街邊的合歡樹足有二三層樓那麼高,濃蔭蔽日,罩著年月久遠的麵包店。她很喜歡周末的時候去那裏喝一杯熱奶茶,吃一個菠蘿包,偶爾瞥瞥季修梵。季修梵總是窩在絳紫色的沙發裏專注地看著書。

而今天,就連海悅賓館的側門也顯得比往日熱鬧。擺攤的小販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臉上露著獵奇的表情。

海茉俯下身,雙手握著膝蓋,大口地喘著氣,心髒因為奔跑劇烈地跳動著。

好不容易凝結起來的勇氣,在這一瞬間又消失殆盡,海茉望著近在咫尺的雕花鐵門,遲遲不敢邁出腳。

她抬起頭,數著賓館大廈的窗子,從一到八,幾秒鍾而已。她看著八樓的那些窗口,很難想象陳驍城會從那個高度跳下來。

似乎有那麼一刹那,海茉仿佛看見陳驍城的臉,他站在鉛灰色的雲朵中間,臉上帶著一如常日的溫煦笑容。

於是,海茉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跳樓這件事和陳驍城根本毫無關聯。

“爸,這真是一場鬧劇,很無聊對不對?好啦,我們回家吧,吃完飯一起去打羽毛球好了。”海茉喃喃地說。

一隻手拉住她:“海茉,你怎麼才來啊?”

她定定地看著那人,似乎有著親戚關係卻一時忘了對方的稱謂。

“你爸剛被拉走了……唉!幸好你沒看到,怎麼受得了。你快去市一院的太平間吧!要不要我送你?”

海茉漠然地將胳膊從那人的手裏抽離,訥訥地走進賓館的門內。停車場上的人已經全都散去了,寬敞的水泥地麵顯得格外荒涼。白色粉末勾勒出的身體形狀醒目的映入眼簾,連同一大片還不及幹涸的暗紅色血水。

海茉再度惡心起來,終於吐了出來,仿佛連心肝肺都一起吐出了體外。

然後,她用手背擦擦嘴,冷著一張臉,平靜地從那個看起來很奇怪很擰巴的白色身形邊走過去。

雲朵連成了一片,半個天都是灰黑色的,沉沉的,仿佛要壓下來。

14

直到眼看著海茉離開,顧予濃這才有勇氣從隱蔽處走出來。喧囂了大半天的場地終於靜了下來,靜得可以聽見頭頂的風聲,連同幾隻蒼蠅在凝固的血水上空嗡嗡作響。

他並不敢靠近地麵上那個白色的人形,心裏懷著巨大的恐懼。

一切都太突然。他給喜歌打過電話不過半個小時,陳驍城就如一隻巨大的鷹一樣,生生地從天空墜落下來。難以言說的直覺,令他敏感地想到了喜歌,雖然他並不能確定這一切和喜歌有關。

但是,當他急匆匆地趕到一中的時候,看著喜歌無比平靜的表情,他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女生的眼睛蒙著一層灰色的霧氣,冰冰冷冷的。她在害怕。隻有他明白,她在害怕。

於是,顧予濃什麼都沒問,隻說了一句:“喜歌,你把所有事都忘了吧!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他遲疑了一下,補充道,“還有……所有的秘密。”

喜歌看也不看顧予濃,隻說:“我會懇求我爸,讓他送你出國。”

聽起來像恩賜一樣。

對顧予濃來說,這卻是冷酷無情地流放。可是,隻要能為喜歌做一點事,就算他被她發配到天涯海角,他也是情願的。

15

六月的傍晚,樹上的蟬忽然變得暴躁不安。

太平間外麵的空氣中布滿了竊竊私語。

她的秘密腐爛了,但是卻隨著風被四處傳遞,帶著發黴的味道,令人作嘔。

唯一鎮靜的人大概就隻有陳驍城了。他不言不語地,任由人們談論著他的八卦。他的八卦,被繪聲繪色地演繹成了若幹個版本。隻是,每一個版本都足夠人群發出驚訝的唏噓聲。

“聽說是在賓館的樓上跳下來的,什麼事,這麼想不開啊?”

“哪有什麼想不開!是赤身裸體地跳下來的!嘖嘖,堂堂的大學教授,分明是衣冠禽獸!聽說是威脅自己的學生和自己發生關係,結果被女生反抗推下來的!”

“嘖嘖!真看不出來啊!”

“啊喲,真是不要命!”

“聽說是秦主任的老公,是嗎?”

“是的啦,平時別人都說秦舒婭有個最聽話的老公,結果怎樣?不叫的狗才最會咬人呢!”

……

真相呢?真相是什麼?

家裏能聯係到的親戚幾乎都到了,聚集在太平間外麵的空地上。有人找到海茉,說要帶她去看一眼她爸爸。

她執拗地甩開對方的手。她不要看他。她討厭他。討厭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永生永世不再醒過來,永生永世沉睡在他那個沒有做完的夢裏。

人群之外停著一輛黑色的車子,車窗緊閉。海茉幾乎是憑著直覺走向那輛車,卻又在幾米開外停住腳。車子忽地啟動了,擦著她的身體開走了。

可是依然看得見茶色玻璃後麵那個倉皇的眼神。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海茉用力地撥開人群,到處都找不到秦舒婭。

“媽!”她大聲地喊著,尾音顫抖。

天色黑下來,親戚們開始張羅著守靈的事情,卻沒人找得到陳驍城最親近的妻女。

孤孤單單的陳驍城,平靜地躺在棺材裏。

海茉幾乎是無意識地回到自家的小區,鄰居們看著她瘦弱的身影竊竊私語。走到單元門口,季修梵和曾喜歌從路燈的影子裏走出來,喜歌擔心地拉住她的胳膊:“海茉,我們聽說你爸出事了?”

她站住,隻看著季修梵的臉,冷冷地笑了一聲:“季修梵,你媽怎麼沒跳下去呢?”

少年一臉的懵懂。海茉眼睛裏濃濃的恨意卻令他不寒而栗。

房間裏沒有開燈,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海茉向前走了兩步,腳下濕濕的,她打開燈,隻見客廳的地板全都浸在了水裏。

“媽,你在幹什麼?”海茉打開衛生間的門,急忙去拉秦舒婭的手。

秦舒婭赤裸著身體站在花灑下麵,雙手機械地搓著自己的皮膚,胸部布滿了血色的抓痕。

“髒死了!髒死了!”秦舒婭恨恨地說著,手裏的動作並沒有停。

“媽!”

“你的手怎麼那麼髒,快來洗洗。”秦舒婭摘下花灑,衝著海茉就淋下去。

那麼熱的水,燙得人疼疼的。衣服很快粘在身上,秦舒婭像瘋了似的,隻是不停地衝著自己和女兒。

海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打從接到那個電話開始,她都沒有哭過。可是這刻,忽然覺得即使整個太平洋都裝不下自己的眼淚。

到底沒有留住夏天的晴朗啊。

這一場大雨,湮沒了她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