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們都是創造精神產品,盡管這個星球上真正的作家隻有那麼不多的幾個,可隻要成了作家,就都以為自己會像莎士比亞一樣萬古不朽。多麼可憐的作家......這樣的議論我不能再發下去了,否則,作家們就有理由說: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我隻說這個留著長發的中年男性作家,他說不認識張從武之後,我說:"謝謝,打攪了,"就轉身欲走,他卻喊住了我,一臉正色地說:"不要在這個院裏竄上竄下的,這裏住的都是作家。"果不出我所料!我喏喏連聲,傻子似地不停地道歉。他見我態度誠懇,出乎意外地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我受寵若驚,忙抓住了他的手。不過,我立即把手縮了回來,因為我抓到的仿佛不是人手,而是一片腐肉,比他的聲音還要軟,還要爛,而且,他握手的時候,手肘至指尖,是平放著的,保持著糜爛的尊嚴。我笑了一下,事後想起來,那一笑一定顯得格外猙獰,因為他嚇得身子一縮,砰地閉了門。
我沒有繼續往上走,而是鑽進了另外一個單元。
遇到好幾個人,情形大同小異。
我決心再敲一家門,如果問不到張從武,就不再找他了。
開門的是一個女作家。這個女作家三十四五歲年紀,與我遇到的男作家表現出的女人態恰恰相反,女作家表現出的卻是男人氣。她神情冷漠,按中學生的說法,"酷斃了"!她的語音鏗鏘有力,像吃了多年激素的運動員,有一種闊圓的霸氣。我問她是否認識張從武,她簡短地說了聲"三單元六號",就嗒地一聲閉了門。
我站在她門口,怔了老半天,始終想不通為什麼男作家像女人,女作家像男人。
目標明確而具體了,因此我顯得很從容。到了三單元六號的門口,我就像走到家門口一樣。
我聽到屋子裏有腳步聲,頓時一喜。
敲門。
腳步聲驟然停止,卻響起輕微的說話聲。
我等待著張從武來為我開門。
等了好幾分鍾,卻沒有絲毫動靜。
又敲門。
屋子裏卻像數年無人祭奠的古墓。
我就奇怪了,難道腳步聲和說話聲都不是屋子裏發出來的?
我側耳細聽,依然有渺渺茫茫的聲音傳來,既像是屋子裏傳出來的,又像是從外麵傳來的。
我幹脆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我在外麵也能聽到電話鈴的響聲,裏麵就是沒有接聽。
看來屋子裏根本就沒有人。
這東西,未必死了?
我這麼在心裏惡狠狠地詛咒了一句,咚咚咚地敲了幾下,就轉身下樓。
可是,門卻突然打開了。
當我驚喜地回過頭去,發現打開的是對麵的門,而不是張從武的門。
這又是一個作家!他責問我為什麼不懂得安靜對一個作家有多麼重要,我心裏有氣,不想吃他這一套,沒好氣地說:"你即使搬到墳墓裏去寫,寫出來的東西拿給死人讀,死人也嫌髒了他的眼睛!"
他氣得渾身發抖,雙手扶著門框,才不至於撲地。
我和藹地向他笑了笑,又禮貌地舉了舉手,才走下樓去。
有了這一番尋找張從武的經曆,他在我心裏幾乎完全變換了一種形象,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簡單地說,他變得神秘起來了!以前,他在我心目中是那麼單純,微不足道的齷齪心態使他有時候顯得很可愛,我仗著自己跟他有過交往,就以為他也把我當成兄弟,與他說話肆無忌憚,卻不知道連他住的大院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在想,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去找另一個作家,敲開了張從武的門,他也一定會像我遇到的作家一樣,對打擾他安靜的家夥毫不客氣。與那些作家的蒼白所不同的是,張從武生著串臉胡,看上去像一個男人,可他拳頭大小的腰給予人的奇異感覺決不亞於別的作家。
我在對待張從武的態度上,是不是太放肆了?
我不能平靜。不過,想到回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那種讓人別扭的情緒終於沒能把我控製得太過深入。
我完全是在恍惚的狀態中乘上電梯到了自己的家門口,我出門的時候,樓道上的聲控燈還好好的,現在,我故意發出山崩地裂似的咳嗽聲,也沒能把它喊亮。摸黑開門進去,手肘似有似無地碰到一種異物,使我的意識清醒了些,可是,當我再去觸摸的時候,那異物又不存在了。這裏除了一個不高的鞋櫃,本沒有什麼異物。
關門的時候,我打開了靠鞋櫃的燈,奇怪地發現門邊有一雙女人的鞋子。我想,這大概是對門人家的,不小心踢到我這邊來了。我出門把那雙紅皮鞋輕手輕腳地放到了對麵的門外。
今晚,我必須抓緊時間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畢,看來是沒有時間睡覺的。在一種蒼涼的心境之下,即使躺到床上,也不可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