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上桌之後,母親說:"好好吃,多吃些。你很久沒吃過媽媽親手做的菜了。"話音一落,她把拿到手裏的筷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奔進臥室,放聲痛哭。
父親也跟著哭。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哭聲卻異常沉悶,好像從他的胸腔裏發出之後,穿過了密密的陰暗的森林,才把殘餘的聲音流放到森林邊的小路上。
而這條迎接它的小路,是我的良心。
"白天,"父親說,"我跟你媽早聽說她算不上一個好女人,跟她離了,我們高興。"
我不知該作何回答。
臥室裏,母親哭得慟徹心肺。"去勸一勸你媽媽吧,"父親說,"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不能控製自己。"
我沒有聽從父親,而是端然枯坐。
不久,母親從裏屋出來了。情感的渲瀉,使她的身體滋潤了許多,凜然的作風蕩然無存,代之以藹然和母性的溫柔。
我這才發現,幾年時間,父母親完全像植物人一樣生活著,雖然四肢可以靈活地運動,但是,他們的心靈早已枯涸。這都是因為我引起的,或者是與我有關的那個女人引起的。我為此感到揪心的愧悔。
但時至今日,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要說出我的真實想法。我認為他們的動因並不是緣於愛,而是緣於占有。我就像一件物品,當屬於自己的時候,百般愛護,一旦被別人拿去,就想方設法破壞。這當中沒有愛的因素,隻有利用的價值。小時候,我父母親不管走到哪裏,都喜歡帶上我,因為我看不起來實在不醜,還知道按照他們的吩咐說一些隻有大人應該說的世俗話。我的鄰居說:白家那兩口子恨不得把他們的寶貝兒愛到心子裏去。其實不是這樣,父母隻是把我當成了他們的成績。如此而已。
父母留我住下,可在那樣的心境下,我無法在這個生我養我的屋子裏多呆一分鍾。但我又不能讓他們失望,讓他們看出有關我真實情感的一絲一毫。我對他們說,明天很早就得外出辦事,因此,不管多晚,我都要回去。
我的確走得很晚。父母把我送到了門外。我走一段,又偷偷地回過頭去,看到他們還站立在門邊。這是一幢老式的兩層樓建築,屬平房似結構,門毫無遮攔地開在正麵,他們住在底樓,很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我幹脆加快步伐,脫離他們的視線。
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再返轉身去,看到他們的門已經關閉了,燈也熄滅了。我走到門前,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父母啊,你們哪裏知道,我又要去找那個你們不喜歡的女人了。以前任何時候,那個女人也沒像現在這樣奪去你們兒子的靈魂啊!如果你們看重的隻是軀殼,那麼,我的軀殼就跪在你們的門邊,如果你們看重的是愛的精魂,那麼,我的精魂早已飛走了,踏上陌生的征程了......
我在門邊跪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腿麻木,才站起身來。
伴著清晨回家之後,我顯得極為興奮。這種興奮幾乎是暴發性地充溢著我的身體,使我奇跡般地甩掉了長時間裹在身上的重負。這種興奮促使我想唱歌,想寫詩!......
我鄭重其事地打了一份辭職報告,改了若幹遍,才輸了出來。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份辭職報告,也就是說,是我第一次自主地作出了選擇。說真的,我心裏很痛,就跟從我父母門前起來時一樣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在拋棄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對我的生活至關重要,同時,我是在追求一些東西,而我所追求的,對我的精神至關重要。我在違背"物質第一"原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我越來越靠近隻身前往塔希堤的那位畫家,越來越靠近男同事的那個朋友了。
自己是否具有他們那樣強大的精神力量,我無暇考究。
第二天,我拿著辭職報告向經理辦公室走去。我推門進去,頓時驚呆了--
女同事和經理對麵而坐,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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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不要這樣。"當我把辭職報告推到經理麵前時,他說,"我們這裏很需要你。"
就因為他這一句話,我感動得幾乎下淚。
自從桑妮離開我之後,我軟弱的情感有好幾次差點讓我流下無恥的眼淚。由此我懂得,我並不具有畫家和男同事朋友的那份忠誠,我隻是憑著意誌辦事。那麼,我所追求的東西,到底與的生命有多大的牽連?......這種疑惑的心態,在我沒起程的時候就困擾著我了。這是比眼淚還要可恥的怯懦!我忿忿地把酸酸澀澀的液體吞下肚去,以冷漠的口氣,對經理表示了感謝。
"我希望你三思而行,"經理說。
"是的......謝謝。我已經考慮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