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提他,"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一想起他就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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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我一直為尋找工作所苦。像我這種人,如果沒人發工資,就意味著餓飯。易容沒有幫忙的意思,連過問一下的想法也不存在。當然,我也沒想過要她幫忙。
我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跑了許多地方,他們無一例外地讓我填一張表。那種統一的表格,仿佛是故意為了刁難我而設計,在基本的項目之外,都有一條:工作期間,得過何種獎勵。在我人生順利的時候,我從未填過類似表格,不知道重慶招募人才是不是一直有這一條款。最糟糕的是,這一條的後麵留了巨大的空白,占了整張表格的三分之一,如果沒什麼可填,就有三分之一是白紙。我的抽屜裏,除了大學時意外地得過一張"社會調查積極分子"的獎狀外(後來我知道,那張獎狀班上同學都有),再沒有一張獎狀。我努力回憶,工作期間,是不是得到過口頭表揚?沒有,絕對沒有。我在以前的那家公司,每製出一張設計圖紙,交給主任的時候,他至多麵無表情地哼一聲。如果這些招慕人才的單位領導全是外國人就好了,我就可以說:以前,每當我做完一件工作,領導都說:"哼!"這"哼",是中國領導對職工的最高獎賞。可是,他們都不是外國人,我就騙不了他們。
有好幾次,乘他們不備的時候,我拿著表格,靜悄悄地溜走了。出了富麗堂皇的大廈,就把那該死的東西撕成了碎片。
隻有兩次我沒有機會溜走,隻好將表填上,把那三分之一空著,交到了笑眯眯地盯著我的主管者手裏。
他們都沒給我任何回音。
我大可不必死心眼,就像我突發奇想要去教書一樣,我應該在另外一些領域尋找突破口。
於是,我去了幾家報社。報社要我填的表格有另外的內容,就是在何種報刊上發表過什麼文章,當然接下來就是一條:何年何月在何種級別報刊上得過何種獎勵。
去第一家報社的時候,我注視著表格久久不能下筆,常務副總編奇怪地問我道:"難道你沒寫過文章?"
我說寫過,但都是發表在我自己的電腦裏。
副總編脖子粗硬,滿臉通紅,咕嚨道:"兒戲,簡直是兒戲!"就奪過我手裏的表格。
後來,我有了經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空白寫字,管他媽的是什麼字,寫得越多越好。在發表過什麼文章一欄,我寫道:"我很早就喜歡寫作,從來沒有泯滅過這種美麗的夢想。我認為寫作是世界上最優雅最令人充實的職業,因為它首先取悅了自己,在自由的天空裏抒發理想和人生,並由此取悅讀者。數年前,我就堅持寫作,迄今已寫了若幹篇。"把字放大一些,這百十個字就足夠了。可是,照這樣寫下去,一百萬字也輕若鴻毛。但是,畢竟填滿了,沒當場出醜,已經相當不錯了。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滑入對功成名就的單相思裏。我一邊填表格,一邊想:如果我是莎士比亞就好了,我隻寫上:"創作有《奧賽羅》等三十七部劇本和一百五十七首十四行詩。"如泰山壓頂。如果我是曹雪芹就好了,我隻寫上:"著有《紅樓夢》一部,本是一百二十回,搞丟了二十回,隻剩八十回。"加上標點符號,也不過三十個字左右。如果不是文學家,是攝影家也可,報社說不定更需要。如果我是羅伯特·卡帕,我就可以填上:"穿越五次戰爭,拍攝過諾曼底登陸等戰爭實景,'如果你覺得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是我說過的話。"......
事後發現,我誰也不是。我的名字叫白天。因此,我陷入無可挽回的悲哀裏。我鄙視父親給我取的名字,鄙視他傳給我的血統。我成天遙望星空,希望自己是一個連雷聲、閃電甚至陽光也要回避的名人。
我又去過好幾個地方,都無功而返。
幾月之後,我發現,不僅冉帶不需要我,整座城市都不再需要我了。
這種被拋棄的惶恐,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浸入了我的血液。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經曆和體驗,你就會相信我的話: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了。當有單位接納我們的時候,我們盡可以罵這也不對,那也不好,這個領導不行,那個領導外行,我們還要不斷地叫窮,不斷地把自己單位和別的單位比較,以此強化其他單位的頭頭兒是多麼開明,多麼為職工著想,他們敢於冒著掉烏紗帽的危險,鑽政策的空子,為職工發獎金,謀福利,而自己單位上的領導,狹隘而保守,自私自利,又膽小如鼠,哪怕發了五十塊錢,也要鄭重其事地對職工說:"出去不要亂講。"我們就這樣發泄著心中的不滿,鄙視著自己的單位。殊不知,單位是你棲息的樹枝,一旦沒有單位了,你就成了無枝可依的鳥兒。以前,我讀"繞樹三匝,無枝可依"這樣的詩句時,隻是覺得寫得好,好在有一股悲涼之氣,當我真正成了這隻鳥兒的時候,才發現,"悲涼"也是一種奢侈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