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鼓得很大,由於極端的瘦削,眼睛顯得更大。他仿佛是在驚奇地注視著他朋友拔腿跑去的樣子。
我也覺得驚異,問道:"是不是因為受的刺激太大,神經受了損傷?"
他垂下眼簾,悲傷地說:
"當時我親戚也這麼想,可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他跑出去百十米,就遇到了那個英國人,惡魔揪住他蓬亂的頭發,蹲著馬步,當胸一拳打去,把他打出十數米遠,惡魔的手裏,留下滿滿一把頭發!我親戚也是個血性男人,抽出匕首,就要去跟英國人拚命,一個土著人拉住了他,給他使眼色,請他稍安勿躁。我親戚一想,此地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那英國人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便吞下一口惡氣,將匕首插回。那天,我親戚回到船上過夜。半夜時分,他手下向他稟報,說有土人見他。我親戚請進一看,正是我的那位朋友。他雖然穿著褸襤,可顯得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傻,一點也不瘋。他感謝我親戚的關照,同時告訴他,他是不會回去的,他的家就在這個島上。我親戚說,你現在隻剩下孤家寡人,連一個安身之處也沒有,而且性命不保,何談家?我朋友說,他的家就應該如此,就應該如此......說著,他下船了。"
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
"不談他了,"男同事終於說。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的心沉甸甸的,不停地勸他吃菜。
可是,他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顯然是想長時間地泡下去。
一直壓在我舌頭底下的話終於冒了出來,我問道:"你的那位......"
"我正想說說她,"他急忙接過話頭。
之後,他卻沒有聲音,隻悶頭喝酒。
我耐心地等待著。
"主任升遷了,當副總了,你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
"她辭職了你知道嗎?"
我又搖了搖頭。
"她辭職了。去年的事情。因為,主任(他當了副總之後,我還是習慣叫他主任,惹得他幾次想尋岔子扣我的獎金)的老婆生了一個小崽兒,她去他家當保姆了。"
"就為他以前的丈夫帶兒子?"
"是這樣,"他一邊點頭一邊小聲說。
我想安慰他,可我發現不存在安慰的理由,我的感覺就像他在學校外用他粘膩的手握住我的手時一樣。
"關鍵是,"他用筷子點著我的鼻頭說,"她很快樂,她媽的快樂極了!"
我很詫異,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字眼:"既然她很快樂......就不該有什麼遺憾了。"
他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瞪著我,老半天才說:"白天,你也這麼想嗎?"
"除了這樣想,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搖晃著腦袋。由於人瘦了,他的腦袋好像也跟著瘦了一圈,"你到底發財了,"他悲哀地說,"你到底發財了,也跟他們一樣,不願意來理解這些事情了......你是生活在物質世界的人......我祝你永遠幸福。"
話音剛落,他把筷子一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17
上一次,我聽他們的故事,給自己帶來了麻煩,這一次,不會再給我惹麻煩了,我卻沒有認真聽他的故事,為此,我鬱悶了好些天。
我根本沒有能力剝離事物的外殼,看到它的核心,我的那個女同事,以及男同事的朋友,包括那個陌生的、高大得如一頭駱駝的英國人,他們就像一根莖上開出的花,盡管有不同的體態和顏色,可他們隻有一個靈魂。我無法接近這顆靈魂,因為我不認識它。
易容並沒違約,她幾乎天天晚上與我約會。見麵之前,一種巨大的排斥心理使我根本就不想見她。我最近了解到,她跟冉帶,正如桑妮所說,並沒有結婚,但是,他們就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而且從事一項共同的事業。易容告訴我,種種跡象表明,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帶子公司的進一步發展,那家企圖東山再起的對手,目前無絲毫動靜。張從武又給他們寫了一篇文章,他的生花妙筆逗起了逐漸懂得享樂的重慶人強烈的購買欲望,使他們的生意欣欣向榮。我不知道她給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一邊挽著我的胳膊,一邊帶著昂揚的氣勢說到這些事情,她仿佛與冉帶同甘共苦的神態,更讓我匪夷所思。她還告訴我,小何已被除名。我問是什麼原因,她說,惟一的原因就是公司不再需要她了。我猜想,因為易容自己把那麵牆打開了,暴露了她不為人知的秘密,從而變得心虛起來,對任何人都抱著懷疑的態度。同時我想,易容一時衝動讓我看那些繃帶,現在一定後悔了,她不辭辛勞,天天跟我約會,是不是想堵住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