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
窄窄的小街上黃葉飄零。
杭州路10號。
我輕輕地叩打這個小院的門,心中充滿少有的神聖和莊嚴。門開了,老奶奶的一頭花發映入我眼簾。我想:如果可以確定她就是袁小雪,我一定會跪下去叫一聲奶奶。
“您是——”
“我,我找袁小雪。”
“袁?——噢,您就是那個——寫信的人?”
“是——是他的朋友。”
“噢,您,進來吧。”
我隨著她走過紅磚鋪的小道,走進一間整潔明亮的屋子裏,不難看出是書房,就在這間屋子裏,我被殺死了一次。從那裏出來,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她不在麼?”
她轉過身去,從書櫃裏拿出一遝信封款式相同的信:“人,死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了,這些信,讓我每個月寄一封……”
我的血液開始變涼。這是死的征兆。
“她?”
“骨癌。”
她指了指桌子讓我看。
在一個黑色的相框裏鑲嵌著一張3寸黑白照片。照片是新的。照片上的人的微笑很健康很慈祥。照片上的人,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爺爺。
他叫駱瀚沙。
他是著名的病殘心理學教授。
秋 夜
於德北
這是那年深秋的一件事,但是現在想起來還是讓我感動,讓我不能忘懷。
我和佳衛認識十來年了,在這十年的時間裏,我們無數次見麵,無數次談詩、談文學,無數次相約去郊外旅行。郊外能有多遠呢?還用得著加上“旅行”兩個字嗎?可是,我們喜歡說“旅行”,因為這樣的旅行雖短,但我們一次也沒有實現過。
直到那年深秋。
佳衛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說:“我們去郊外旅行吧。”
對於他的提議我當然高興,可也頗為猶豫,因為深秋這個季節實在不適合去郊外旅行。
在北方,這個季節早晚已經有霜了。
但佳衛堅持。
我說:“這回怎麼有時間了?”
電話那端,他隻是笑了,沒有回答。
我們所說的郊外叫土門嶺,是個半丘陵地區。我們認識住在那裏的一個農民詩人,我們特別想吃他家的豆飯,烀土豆,炸辣椒醬,蘿卜大蔥白菜心兒。我們給農民詩人打電話,說我們要去,他當然高興極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們。
那一天,對於我,對於佳衛,對於農民詩人——他叫老李,對於我們來說是興奮的。
在這樣一個以賺錢為主的社會裏,三個早已告別了薔薇花一樣的青春歲月的典型意義上的中年人,還能圍著熱炕頭,圍著小飯桌,熱情奔放地背誦阿赫瑪托娃、普希金,背誦葉芝、雪萊、泰戈爾,實在是不容易了。
讓我奇怪又高興的是,那一天,佳衛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裏,他是從來不喝酒的。
就這樣,天不知不覺地黑了。
正在酒興上的老李突然說:“我們去點篝火吧!”
“好啊!好啊!”
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裏。
莊稼已經收回倉了,秸稈還沒有拉,一捆一捆地橫在壟台上,月光清清地灑下來,大地一片銀白。我們把幹透的秸稈支在壕壩上,歡呼著,跳躍著,孩子似的把它們點燃。
篝火燃起來了,把我們的臉映得又紅又亮。
“我們接著背詩吧。”佳衛說。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們詩興大發。
我先來。
我背誦的是英國詩人魏爾倫的《三年以後》。
“小門推開了,在那兒震顫,/我又到小園裏獨自徘徊,/清晨的陽光滿地潑灑,/朵朵花含一顆顆濕津津的星點。……”
接著是老李。
他背誦的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
“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它孤獨地站立著,有些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那裏沒有一個同伴,它獨自生長著,發出許多蒼綠黝碧的快樂的葉子,/而且,它的樣子,粗壯,剛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
接著是佳衛。
他背誦的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至大海》。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你黃昏時分的轟響。/心裏充滿了你,我將要把你的浪花,你的港灣,/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
在巨熱抖動的火光中,我看見佳衛的臉上劃過一串晶瑩的淚花。
他喃喃地說:“我是那麼恨火,可現在我突然發現,我又那麼愛它!”
佳衛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他是一個詩人,發表過很多美麗的詩章。除了詩人的桂冠,他還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個區的消防中隊的中隊長。我所說的那年秋夜,他複員了,離開了他熱愛的工作。我永遠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年秋夜他臉上的淚水——因為,就在事隔不久的一場救火戰鬥中,他犧牲了。他已經複員了,完全可以遠離火場,可他像一隻美麗的飛蛾一樣,最終融化在讓他恨,讓他愛的烈火中。
他不是飛蛾,而是鳳凰,我相信,他涅槃了!
老李還在土門嶺種地,前不久,他來電話,對我說:“又秋收了,要是佳衛活著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去點篝火了。”
聽了他的話,我哭了。
三 笑
於德北
這個故事發生在蘇州。
或許,這也稱不上是一個故事呢。
1993年的春天,他因為單位的業務,從北方直抵上海,又從上海轉杭州,從杭州坐夜航船到蘇州。船上的一夜充滿詩意,他要了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瓶老酒,一碗飯。他吃掉了這些東西。他近鋪的一個老者說:“小夥子好飯量呢!”
他就笑了。
夜風從運河上吹來,潮潮的,帶有一點水腥。
船是早上七點鍾到的蘇州,蘇州給他的印象是水汽忒重。
他背了一個大包,茫然地佇立在街頭。遠遠地可見北寺塔,高高地占據蘇州的天空。他望著北寺塔,信手翻著從家裏帶來的小冊子,那上麵說“寺乃三國時代東吳大帝孫權為乳母陳氏買地所建”。他覺得這一切真遙遠。
他翻看地圖。
那上邊標明,怡園離他最近。
他就步行去了。
他走了很遠的路。正是煙花三月的季節。
他想他在江南見到的桐花,一樹一樹的,美麗極了。是桐花吧。那麼高大的樹開花了,他還是第一次領略。
他去怡園。
書上說:怡園位於人民路343號。
蘇州的路少有灰塵。
他以全新的感覺走在蘇州的路上,像一個詩人。他在心裏說:蘇州,是春天裏的一條飄帶,印花的飄帶,淡淡的水墨把白絹點染出幾分嬌羞。
你看,他可不就是一個詩人。
詩人到怡園去了,他第一次看園林,一下就給迷住了。怡園中有一口小井,他去的時候,一個蘇州女孩正用小桶向上提水,那優雅的姿勢無限娉婷,腰肢款款地,春衫蕩起微風。
他舉起相機。
鏡頭裏的女孩膚白,發黑,彎眉細目,齒潔唇紅。
女孩說:“你照我幹什麼?”
她說的是蘇州話,但他好像一下就聽懂了。他沒想到蘇州話這樣好聽,像女孩手中的小桶,一注清水透明而晶瑩。
女孩說:“你照我幹什麼?”
他說:“竹風。”
那女孩的身後真有一簇春竹呢,蔥鬱、茂盛、青翠。
女孩說:“什麼?”
他說:“竹風,竹子刮起的風。”
女孩就掩口笑了,她的意思是:隻有風能刮動竹子,竹子怎麼能刮動風呢?她轉而又笑了,她的意思是:可不嘛,風能刮竹子,竹子怎麼就不能刮動風呢?
她提著桶往屋裏去了。
屋子是一個茶室。
他往怡園的深處去,七拐八拐地到盡頭。他讀那些楹聯,覺得古代的人真麻煩,真有趣,真有閑心。他原路轉回,直奔那茶室。聽說,有當年的春茶可飲呢。他於茶道是一個外行,但能飲一盞江南的新茶、蘇州的新茶,不是一種享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