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一條黃褐色的褶皺超短裙,裙子上還有一些虎皮斑紋。我琢磨這裙子很厚,因為在這初春的日子穿短裙恐怕還不太適宜。她上身穿一件白色貼身套衫,乳房小巧而渾圓。她有一雙顯得有些瘦瘦的腿,穿著一雙奶黃色亞麻鞋。她長得很清純,但目光中又流露出曆經滄桑的一點憂鬱。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清亮,流轉不停。她舉起話筒,向大家抱歉說她今天感冒了,嗓子不好,隻能唱一首音色較低的歌。然後她唱了起來,大廳裏很悶熱,她唱的是一首林憶蓮的歌。歌名我想不起來了。總之當時客廳裏亂哄哄的,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歌女在唱歌。大家都在互相交談,隻有我在注視著她。唱到一句音位較高的地方,她的嗓子發出了一聲嘶啞的怪聲,把幾個埋頭說話的老明星們嚇了一跳。“很抱歉,很抱歉,我的感冒讓我的嗓子不太聽話。”她尷尬地說。這一刻我感到她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但她不,仍是堅持著唱完了她的歌。
當她走下台時,一些純粹是出於禮貌的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來了。緊跟著上來一位家喻戶曉的著名醜星,他為大家表演了一個小品,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小廳裏頓時鴉雀無聲。醜星拿出了他的絕技,我沒有看他表演,卻一直看著那個嗓音嘶啞的歌女。她坐到酒吧台前的小圓椅上,有人遞給她一杯冰水,她在向那人點頭致謝;人們沒有再注意她。她坐在那裏,似乎在穩定情緒,眼睛發亮,還有些潮濕。她胸部的起伏漸漸平緩下來,剛才不知所措的勁頭沒了。忽然她注意到我在看著她,那一刹那的對視約有三秒鍾。她露出了一個非常迷人的笑,禮貌地衝我點了點頭。由於相隔很遠,我也點了點頭。醜星表演完了,已過了吃飯時間半小時。楊哭宣布用餐,大廳裏亂作一團。想見大家都有些餓了。我也端起了盤子,吃了起來,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歌女,四處張望著找她,卻未見她的蹤影,莫非她已經走了?用完餐,老明星們喜滋滋而又矜持地拎著紀念品陸續走了。我坐上楊哭的車子,說:“你從哪兒找來這麼多寶貝?我是說那批老明星。”
他淡淡地一笑,將汽車發動著,慢慢地上了快行道,“幹公關公司的無非是拉拉皮條而已。信用社出一筆宣傳費,我來組織明星、記者和場所布置,我就賺這筆活動費。新聞稿已放在你的紀念品裏了,你自個兒翻吧。”
汽車在城市的大道上疾奔。後來他打破了沉默,笑了起來:“你看那些老明星,過去多紅火,可如今,隻要花這麼一點錢就可以請動他們。身價下跌嘍。哈,真有趣。我從小看他們演的電影長大的。什麼東西一近距離看,就再也不神秘了。”
我問:“那個歌女也是你請來的?她好像真的生病了。”
“哈,不是,是她自己找上門的,說唱一支歌,隻要給她五十元就行了,而且中午她還不在這裏吃飯,這類流浪歌女北京很多。出於憐憫,我就叫她唱了一首。後來給了她錢,她就走了。”
我不再說什麼。汽車上了安慧橋,視野頓時開闊了起來。奧林匹克中心、五洲大酒店、北京國際會議中心在四麵矗立,每當看到這樣開闊的城市景物,我的心便顯得很激動。我是愛著這座腫瘤般膨脹的偉大的城市的,我想。我回憶起那個歌女和我對視時的一刹那的笑容,有些共同的夢想、願望與漂泊刺痛了我,使我在感情上覺得和她是一類人。我想在這座大城市裏,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城市是一條混濁而肮髒的河流,所有人的麵孔都將漂遠。
我所居住的小區是一個龐大的小區。因為這裏高樓林立,而且大都在二十層以上,以某種冷漠的姿勢站在那裏。有時候夜晚我回去,下了公共汽車,走在空寂無人的高速公路的邊上,四周全是燃著燈火的小區公寓樓,那明亮的燈光,在黑暗之中,使你感覺仿佛來到了外星的某個城市。這絕對不是誇張的說法。雖然那時候孤獨已經侵襲了我的心,但我依舊震驚於這座城市的雄偉和龐大。我的寫作不太順利,其原因在於我正努力寫一部長篇小說《荷蘭的風車》。我想這不是一個過於抽象的名字,我告訴與我合作的書商,我已充分地考慮了他所提議的一些商業性因素,但我一旦寫起來,小說往往自己就成就了自己——它像一匹掙脫了韁繩的野馬一樣,自己向著我已無法駕馭的地方狂奔。我會成功嗎?這不好說。我到底想獲得什麼?我想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姑娘願意嫁給我。我寧願為了愛情而寫作。這樣想著,我寫作的勁頭又大了。
但我聽見門口有人在爭吵。像是女人的尖利的聲音。我打開門,發現我對麵的屋子門口,有一個中年婦女,在把一個上身穿黑褐色條絨夾克的姑娘向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