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手上的星光 (1)(1 / 3)

我和楊哭從東部一座小城市來到北京,打算在這裏碰碰運氣。我們都很年輕,因此自認為賭得起,更何況北京是一座輪盤城市,傳說這裏的機會就像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漂亮小魚兒一樣多,我們來到這裏也就在所難免。我們都是屬於通常所說“懷揣著夢想”的那類人。我和楊哭除了夢想,便口袋空空,一文不名。但我們至少都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我們倆離開青春時代還不算太久,因此保留了足夠的熱情打算把剩下的青春年景在這城市中消耗掉,借以換取我們想得到的東西。

我們能得到的是什麼呢?當我們倆第一次站在機場通向市區的高速公路的巨大的立交橋——三元立交橋上,向我們即將進入的城市市區眺望時,湧現在我們心頭的一定是一種十分複雜的心情。這座城市以其廣大無邊著稱於世,灰色的塵埃浮起在那由樓廈組成的城市之海的上空,而且它仍在以其令人瞠目結舌的、類似於腫瘤繁殖的速度在擴展與膨脹。我們倆多少都有些擔心和恐懼,害怕被這座像老虎機般的城市吞吃了我們,把我們變成硬幣一般更為簡單的物質,然後無情地消耗掉。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成功者。在這座充滿了像玻璃山一樣的樓廈的城市中,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必須得嚐試去爬爬那些城市玻璃山。肯定有人在這裏摔得粉身碎骨,也肯定有人爬上了那些玻璃山,從而從高處進入到玻璃山樓廈的內部,接受了城市的認同,心安理得地站在玻璃窗內欣賞在外麵攀援的其他人,欣賞他們摔下去時的美麗弧線。

有時候我們驅車從長安街向建國門外方向飛馳,那一座座雄偉的大廈,國際飯店、海關大廈、凱萊大酒店、國際大廈、長富宮飯店、貴友商城、賽特購物中心、國際貿易中心、中國大飯店,一一閃過眼簾,汽車旋即又拐入東三環快速路,隨即,那幢類似於一個巨大的幽藍色三麵體多棱鏡的京城最高的大廈京廣中心,以及長城飯店、昆侖飯店、京城大廈、發展大廈、漁陽飯店、亮馬河大廈、燕莎購物中心、京信大廈、東方藝術大廈和希爾頓大酒店等再次一一在身邊掠過,你會疑心自己在這一刻置身於美國底特律、休斯敦或紐約的某個局部地區,從而在一陣驚歎中暫時忘卻了自己。

燈光繽紛閃爍之處,那一座座大廈、購物中心、超級商場、大飯店,到處都有人們在交換夢想、買賣機會、實現欲望。這是一座欲望之都,尤其是當你幾乎每天都驚歎於這座城市崛起的樓廈的時候。這一刻我和楊哭都覺得自己的渺小而無助,真的就像是一粒微塵。在這座城市鋪開的輝煌燈光的下麵,有多少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打算在這裏成功的人?這座城市幾乎能夠包容一切,它容納各種夢境、妄想和激情,最保守的與最激進的,最地方的與最世界的,最傳統的與最現代的,最喧囂的與最沉默的,最物質的與最精神的,最貧窮的與最富有的,最理想的與最現實的,最大眾的與最先鋒的,仿佛是一切對立的東西都可以在這座城市裏存在並和平共處,互相對話、對峙與互相消解,從而構成了這座城市奇特的景觀。我和楊哭不禁為這座龐大城市的包容性與吸食性而深深地震動了。

具體說到楊哭,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家夥。他身上總是體現了妄想的氣質。我們都在南方一所老牌大學念書,在讀書期間就已是好朋友。楊哭長得非常英俊,而且還略帶些絡腮胡子,身上頗有些硬漢氣質。他喜歡穿格子西裝,紮鮮豔的真絲寬領帶,戴窄邊墨鏡,頭發用摩絲打得發亮,梳著小背頭的發式。在學校裏他總愛把一些簡單的事情弄得很神秘。那會兒作為政治係的學生,他成立了類似於政治家俱樂部性質的“灰衣社”,該社有幾個在建國前就從哈佛大學畢業的政治、法律係著名教授做顧問,由楊哭擔任社長。

“灰衣社”的特征是,全體成員無一例外都穿灰色風衣,神色嚴峻地在校園裏穿行。我曾聽過一次他們舉辦的沙龍研討,那次他們似乎討論的是有關孟德斯鳩的“法的精神”的話題。我突出的感受是,這是一批小野心家,他們總想掌握遠遠大於他們生命的東西,比如國家與民族的命運。我想在以空談和妄想著稱的大學校園裏,這樣的人總是為數不少。我就因此而認識了楊哭,並有些崇敬他。大學畢業那年我22歲,他23歲,對世界和事物充滿了向往和足夠的耐心,便一起分配到了北京。我們要去的地方,分別是一所大機關和一家藝術劇院,我要去的地方是後者。而“灰衣社”的其他人則做鳥獸散了,旋即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