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站在三元立交橋上眺望遙遠的北京城區時,我想我們想在這裏得到的不隻是名利、地位,還有愛情和對意義的尋求。楊哭在大學期間一直很“老實”,連個女友也沒有,而我則在一次傷心的愛情打擊下多少顯得有些灰心喪氣。我們站了許久,我取出了巴爾紮克的《高老頭》,我朗讀了該部書中的一個充滿了雄心的人物拉斯蒂涅,站在巴黎郊外一座小山上,俯瞰燈火輝煌的巴黎夜景時所說的一段話:“巴黎,讓我們來拚一拚吧!”拉斯蒂涅後來周旋於貴婦人的石榴裙邊,從而爬上了銀行家兼政客的寶座。我朗誦完,我們相視大笑,那一刻在今天想來仍是那麼滑稽與悲壯,隨後,我們便鑽進出租車,向城市進發了。在我們的視線中,那一幢幢大廈便迎麵撞來。
回想起我們剛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模樣,以及隨後就被迎麵而來的生活淹沒的窘態,一切都是那樣的始料不及。楊哭在大機關報到之後,旋即被派到延安地區去鍛煉。他在那裏呆了八個月。在一次他給我的信中,把這次鍛煉稱之為有趣的下放。他要做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晚上,和他所在的村子裏的其他幹部,趁著夜晚去圍堵那些不願意響應國家計劃生育號召的婦女,捉住她們並將其送進醫院強行結紮。“你可以想象在這個窮鄉僻壤,那些農民除了白天麵對黃土,晚上剩下的就是什麼營生了。所以,這裏有些村子超生很嚴重。雖然我在夜間抓住那些婦女,聽見她們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而感到於心不忍,但我想我們是對的。”他在信中這麼說。八個月後,他終於結束了鍛煉,我在一家臨街的咖啡館見到他時,發覺他已多少變得真像個村幹部了。那天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對我說:
“我要追她。我愛上了這個女孩。”我有點兒吃驚,因為過去楊哭是一個不容易對女人動情的人。我拿過照片,我發覺她並不漂亮,形象一般,但嫻靜、大方,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
“你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嗎?”胡子刮得發青的楊哭臉上充滿了一種莫名的笑意,接著他說出了一個政界要人的名字。
我笑了笑:“你已經由一個理想主義者變為一個現實主義者了。”
“不,我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的話,用深邃的目光看著窗外的街景。“有一位同事和我是情敵,我們倆展開了競賽。”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你有什麼新招數沒有?教我兩招,你是高手。”
我知道他並沒有放棄在政治上謀求發展的想法。在大學裏辦“灰衣社”時萌發的雄心壯誌依舊激勵著他,他明白在這座城市中謀求政治上的發展,找一個有背景的女孩做老婆是一條捷徑。這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
在隨後的約摸半年時間裏,楊哭和他的一個年輕同事展開了與前途命運緊密相關的愛情追逐。出於對自己未來前途的宏觀設計,他第一次十分投入地開始追求女孩子了。在幾個月的拉鋸戰中楊哭卻最終敗下陣來,那個女孩閃電般嫁給了她的另一位追求者,楊哭的同事和情敵。
我和楊哭在這年年底一個大雪初霽的日子,在天安門廣場上散步,迎著風很寒冷。不遠處,人民英雄紀念碑巍峨挺拔,有些孩子在廣場上放風箏。我們都豎起了風衣的領子,默然無語地走著。雪地已在迅速融化,長安街上六條車道上汽車川流不息,像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遭受打擊的楊哭看上去很冷峻,我到後來卻哈哈大笑起來,我說:
“說說看,你是怎麼失敗的?”
“她說我的名字不好,有一個哭字,她說如果我考慮改名字,她就考慮嫁給我。她說這也是她家裏人的意見。但我不會改名字的。”他惡狠狠地說,“我不會改的。”我仍在笑,笑聲都驚動了在廣場上值勤的便衣,我說:“你父母當初幹嗎要給你起名叫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