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記·範雎蔡澤列傳》載,範雎為相後“散家財物,盡以報所嚐困厄者。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範雎遭受過困危生活的折磨,他對這段生活中的遭遇印象極深,不釋於懷,加之他思想細膩而不含混,恩怨曆曆分明,因此他對這一切要作相應的報答,以達到心理上的平衡。事實上,人人都有報怨償恩之心,隻不過是範雎的這種心情較為強烈典型罷了,這是他精細的思維特性所要求的。
為保寵而媚君終未能長久
範雎為秦國設定了最為切實可行的兼並戰略,因而成為嬴稷最為寵幸的人物,但當這一戰略由醞釀設定階段轉入實際實施階段時,兼並的重點也就同時轉移到了軍事戰場上。範雎不是一名叱吒疆場的戰將,他在這個階段不處於政治活動的中心,因而就有寵幸減弱的可能,這幾乎是一個必然的趨勢。範雎出身貧寒,僅僅是靠君王的寵幸才身居相位的,他在這個階段自然要想法搞一些保寵的活動。秦趙長平之戰後,武安君白起坑殺趙卒四十餘萬,然後又乘勢欲攻邯鄲,趙國驚慌失措,束手待亡。這時,蘇代請過趙王,入鹹陽來見範雎說:武安君若攻取邯鄲,則趙必亡,“趙亡,則秦成帝業,秦成帝為一,則武安君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於商、呂望之於周。君雖素貴,不能不居其下矣”。蘇代之言,正說到範雎的病痛處,他避席前趨,愕然問計,蘇代告訴他:“君不如許韓趙以和於秦。夫割地以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則安於泰山矣!”範雎聽罷大喜,厚賜蘇代,次日入見嬴稷說:“秦兵在外日久,已勞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諭韓趙,使割地以求和。”(第九十九回)嬴稷未作認真考慮即予答應,白起在戰場上連戰皆勝,此時隻好奉命班師。範雎在這裏與趙韓講和,完全是出於對白起的嫉妒,他怕白起的功勞超過自己,於是剝奪了白起進一步的立功機會,以便能繼續保持君王對他的最高寵幸。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對蘇代的救趙之辭非常讚賞,不自覺地充當了趙國的保護人。他後來又暗打報告、火上潑油,使嬴稷殺掉了白起,給秦國的事業造成了相當的損失。範雎為秦國設定了高明的兼並戰略,此時變成了戰略實施的擋路人,這表明他對秦國統一事業所能發揮的使命到此已基本完結。
魏無忌竊符救趙,秦軍在戰場失利,範雎所保舉的鄭安平在這次軍事活動中降魏,嬴稷一反秦法,保護範雎不受株連。事後,範雎甚不過意,勸說嬴稷滅周稱帝,以此媚悅嬴稷。滅周稱帝之舉不失為秦國兼並天下的一個步驟,但範雎提出這一建議的動機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時他所考慮的僅僅是媚君、保寵。他手中已經沒有了能夠促進秦國事業進一步開拓的奇策妙計,因而失去了初見嬴稷時那種當道不避、示尊無屈的膽略和銳氣。靠媚君而生存的臣子絕不可能得到君主的真正尊重,範雎在秦國地位的衰落已成了一個時間問題。
秦國滅周後,遷九鼎於鹹陽,魏國未來朝賀,秦國準備攻之,河東守臣王稽卻將此事暗告魏國,真情暴露後,王稽以通敵罪被嬴稷誅死,範雎作為王稽的薦舉人,益發驚恐不安。一天,他見嬴稷臨朝歎息,急忙上前詢問原因,請不能為主分憂之罪,嬴稷告訴他:“夫物不素具,不可以應卒。今武安君誅死,而鄭安平背叛,外多強敵,而內無良將,寡人是以憂也。”(第一百一回)白起被殺及鄭安平背叛兩事均與範雎有一定關係,“內無良將”之語又多少表達了對範雎為相的怨意。範雎此時處於一種惜身保命、杌隉不安的精神狀態,聞言後隻覺且慚且懼,不敢應對而出。
範雎在秦國的處境已非常困難,他十分敏感地努力尋求一種自我保全之計。他的處境和心態已被當時的有識之士所看破,一位名叫唐舉的先生告訴到處求仕的燕人蔡澤說:“今秦丞相應侯,用鄭安平、王稽皆得重罪,應侯慚懼之甚,必急於卸擔。”(第一百一回)蔡澤博學善辯、自負甚高,他去鹹陽見到範雎,直截了當地向其指出了所處的危險境況,列舉了商鞅、吳起、文種等人功成不退、下場悲慘的例子,對他說:“大丈夫處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傳而身死者,其次也”,並用“日中必移、月滿必虧”的道理說服他,勸他功成勿居,急流勇退。這番話正中範雎心懷,促使其下定了最後的決心,範雎次日入朝,對嬴稷說:“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有王伯之才,通時達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臣所見之人其眾,更無其匹,臣萬不及也。臣不敢蔽賢,謹薦之於大王。”(第一百一回)嬴稷與蔡澤會談,知其才略,拜為客卿。範雎請求辭職,未獲嬴稷同意,他遂稱病不起,嬴稷方任蔡澤為丞相,以代替範雎。這裏,範雎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被蔡澤說服,讓出相位,根本原因在於他在秦國兼並事業中所能發揮的使命已經完成,馬上麵臨著失寵失勢的現實可能;他所薦舉的兩個人物犯了大罪,極大地動搖了他在秦國的政治地位,他因薦人不當而觸撞了秦法,嬴稷雖出麵保護了他,但他知道,君王對自己的寬容已達到了很大的限度,自己再也沒有促進秦國事業、強化君王寵幸的奇謀妙策,卸擔辭位就成了最好的出路。蔡澤的勸說隻不過使他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更加確信,促使他早下決心罷了。範雎辭職後,退出了秦國的權力中心圈,雖有可咎之過,但成了不受人注意的人物,故不致生出大禍,這是他在政治舞台上最後所尋求到的自我保全之策。範雎當年勸秦昭王廢黜穰侯魏冉等人,現在又被蔡澤替代。明人高啟寫《範雎》一詩,諷刺範雎的得勢時未能考慮失勢後的處境。詩曰:
紛紛傾奪苦良謀,得勢還懷失勢憂。
丞相不須嗔蔡澤,此時當問老穰侯。
範雎是戰國後期政績突出的政治戰略家,他以精細的思維和敏銳的才略死裏逃生,求仕秦國,為秦國設定了遠交近攻的兼並戰略,並促使嬴稷加強了君主集權,對秦國的統一事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執秉秦政後報恩報怨,大逞其誌,功成後保寵不得,適時退位,體現了獨特的處世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