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能瞅見那一片苞米地時已是正午時分了。太陽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撕開了軟綿綿的雲,探出頭來。爹新蓋的紅樓已拔地而起,赫然杵在一片靜寂的田野之中。所謂鳥槍換炮,用來形容我對爹的印象再不為過了。林林兩排桃樹頂著雪白的鴨舌帽般,聚攏向紅樓。我故意賣了關子,告訴院口的警衛員說是白家的二夫人來找他家主子。年輕的警衛員斜睨了我一眼,便慵懶地挪進樓中。隻那一扇大鐵門咯吱咯吱的聲響在空曠的田野中回蕩著,有著些許驚悚。
我坐在待客室蓬鬆柔軟的沙發上等,又因天氣的濕寒縮手縮腳地。一張檀木茶幾上規矩地擺放著盛放水果、幹果的容器。其中一盞杯狀碗碟裏裝滿了一種小若珍珠,色澤紅豔光潔,又玲瓏如瑪瑙的珠狀果實。
“米兒!”我聽見一聲粗獷的男聲叫道,一時竟反應不出那是爹的音色。
我欣喜地轉過身,一見是爹便撲了上去。恍惚朦朧間似乎見爹的背後還跟著一個蛇精樣貌的女子。
“這兩年可苦著你了!聽聞你又回了白家,他們待你好不好?”爹的眼中溢滿熱淚,卻拚命抑製住。
“我好著哩!”我強顏歡笑,生生吞下眼淚。
“你莫敷衍我。要說這現如今的人情世故,我還是半懂得的。錢就是天。沒錢沒勢,想必你也遭了不少冷眼。”
“你也莫怪你爹。”爹身後那一個女人嬌嗔道,“幾次托人稍東西給你,可偏偏有人都給攔下了。聽說是那一個管家的,叫陶小桃,很不知天高地厚。”她說話的語氣多少有些誇張,一如她描過的眉,濃墨重彩。不知為何,我打心裏地生發出對這個女人的反感,也許是出於本能罷。
“噢,對了,忘跟你介紹了。這是你繼母,姓孟。沒跟你說是我的錯。因而就算你不認她,我也不勉強。”爹很豁達道。
“爹看上的人,一準是知性的。我沒啥理由認不認的,都是命中注定。”我沒了脾氣,隻很隨性地道。
“米兒一看便知是兼收並蓄的女孩子。”那女人半諂媚道。可看起來她也不大,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這個年紀嫁給我爹,倘若說是真愛,你會信麼?反正我是不信。我寧願相信,是飄搖出的銅臭味兒把她吸引了來,服侍在爹的左右。“來,快嚐嚐前幾日從國外帶回來的車厘子。”說罷便端起那一盞先前引起我注意的果子。
“這果子叫車厘子?”我半信半疑地咀嚼這個新奇的名字。
“是。它甘甜微酸,既可以鮮食,也可以醃製。我和你爹瞅著模樣也怪可人的,便端來待客。”她半解釋道。臉上擦的白白的脂粉似曾相識,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了。
我殊不知,這一時的想不起帶給我的,竟是一段長久的鬥爭。讓我能時不時地跟人提起,“那年冬天,我後娘送給我車厘子。”
不是說這有多麼讓我懷念,而是說這有多麼讓我悔恨。跟我悔恨其它的世故一樣,令我扼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