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橫禍(2 / 3)

她帶著那一撥黑馬褂像退潮的海水,在完全淹沒沙灘前退了下去。留下些蝦兵蟹將被拍在沙灘上。鍾大爺和鍾大娘眼睛瞪得老大,直直地鎖住我。天翼哥一臉沮喪,顯然是被小桃兒打擊得抬不起頭來,遠遠看去像顆生了蟲的酸棗。陶小杏則空留滿目惋惜,悲哀的眼神仿佛分不清人與物、是與非。

那一夜,我們誰都沒睡好,我知道。

明天一清早,我在一家子人醒來、用人倒尿盆兒前便起了。今天有我早場的戲,又不想同小杏談論昨天的事兒。那些個事兒我都不想提起,不然心裏會有一種說不出滋味兒的憋悶。畫了峨眉,弄妝梳洗過後便清起嗓來。今天我飾的是王寶釧,青衣的角兒。雖說花旦更適合我,但我卻獨獨偏愛青衣。

王寶釧是個苦命的女子,獨守寒窖十八年,卻隻平安喜樂了十八天。究竟值不值得?一個女人信念的強大是無法估量的。不知她有沒有想過,倘若薛平貴一生碌碌無為,他還是否值得她拋卻宰相女兒的花環?或者薛平貴考取了功名,卻忘卻了寒舍裏的發妻,這樣的結局她是否又負擔得起?王寶釧鼓起了比尋常女子更多的勇氣去等一個未知的未來,換作是我,我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後麵若是有路,你也不會回來了。”這句台詞在我的心頭縈繞了太久,特別是“你”字的長音兒,讓我無法自拔。

這出戲的結局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我至今無法判定。隻知道,當初我也是為王寶釧哭過幾個來回的。

摸著繡著金邊兒的戲服,我再一次想起那個有關於狼的夢。我現在也同樣說不出那是好夢還是噩夢,隻知道它壓在我的心上。

不知道為什麼,怪事兒是接踵而至的。今日跟我唱對台的竟是個生人,反正就是眼生。小杏和天翼哥不像是常招新人的樣子,我不覺納了悶。正暗地裏琢磨著,那人既不像是專業唱戲的,又會是誰呢?

“呦!我的小少爺,原來你在這兒!”台下一個太監般的尖聲叫到。所有觀眾,穿旗袍的太太、小姐,打著折扇的公子,看著沒什麼素質的大兵,齊刷刷地望向看台西側。我遠眺了下,隻見一位穿著藏藍色長袍、管家模樣的小老頭扒著人群朝我這裏瞅。

我聽見前排的小姐們嘀咕著,說今天有好戲看了。日日都有好戲看,怎麼偏偏是今天?

小老頭滿臉威風地從人群專門為他留出的空當擠過來。“您出來玩兒怎麼都不說一聲?”

“我...喜歡...”麵前的陌生人用略帶僵硬的漢語說道。

“你好,我是...川崎樹...我是日本人。初次見麵,請多指教。”他說起話來並不像唱戲那樣輕鬆。

我麵部拉得老長,不是因他是日本人而感到驚訝,而是因他竟對異國的國粹掌握得如此嫻熟而感到打心眼兒裏的欣賞。

“您好。我叫鍾月月。其實我也不是什麼行家,讓你見笑了。”

“很好,很好。鍾-月-月,風無常,易放月亮。我-喜歡-你的戲。”他的目光很狡黠,流轉著捕捉我的眼睛。

“行了行了,小少爺!川崎大佐可等不及了,到處尋你呢!”小老頭見我們說話無趣又浪費時間,便插話進來。

我算是稍稍理解些眼前的情況了。這個川崎樹應該是一個日本大官兒的公子,而眼前這個有些神氣的小老頭兒,不過是他們的走狗。我平生最痛恨走狗這種人了,狗仗人勢還做盡了壞事兒。

“小少爺,如果你喜歡她的戲,我就把她安排到府上天天給你唱就是了。您這大老遠跑一趟又是何苦呢?”小老頭滿不在意地說。

“戲院的主家是位姓鍾的先生,您若是喜歡聽戲,叫他去不是更好?”我想著前一陣天翼哥跟日本人交往得很密切,不由得想把這個機會讓給他。

“少廢話,叫你去就是叫你去,哪那麼多事兒!”小老頭是個暴脾氣,對川崎一家一副諂媚的嘴臉,對我又是另一副鬼臉。

“等等,鍾先生,鍾...是你的爹還是你哥?”川崎樹若有所思地問。

“是我...哥。”這樣說來,我的表情也是極不自然的。

在我愣神的當兒,川崎樹已經鑽到後台去卸妝了。我看見台下的觀眾紛紛回過神兒來,對冷不丁兒發生的這一幕表現出不滿的情緒。又是鬧哄哄的一片,吵得我頭暈目眩的。

小老頭顯然也有些急了,就朝天花板開了一槍。這一槍很有威懾的力量,導致觀眾們開始抱頭鼠竄而不是議論紛紛了。他們從大敞的紅漆門推搡著跑出去,顧不得腳下有沒有踩著人,衣服是不是穿得周正。不論是官太太還是小家的丫頭,在這種場麵的麵前全都變成了一個樣。不再管衣著打扮是否體麵,而是把自己的命聚在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