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被槍聲嚇了一跳,川崎樹從後台探出腦袋。若不是我在後台隻有他一個生人,這會子八成我是認不出他的了。因為他那平整的短發下一對炯炯有神的明亮眸子和似笑非笑的嘴唇讓他瞬間煥然一新。潔淨如紙的白襯衫將他的氣質襯托得很明媚、很陽光,一雙高高的墨黑筒靴筆直地插在戲台上。麵對驚慌的人群,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轉向我做了個略帶歉意的鬼臉。
他攪黃了我的戲,我卻一點都不怨恨他。不知是沉浸在一種無以名狀的奇異感覺之中還是如何,總之在他和小老頭一行人歡快地離開戲院後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等魂兒再一次回到我的肉體時,小杏、天翼哥都已滿目慌張地站在了我麵前。小黃,那個今天本應跟我唱對台戲的小生滿目愧容地盯著地麵。好家夥,看樣子像是收了川崎樹的賄賂跑到哪個角落裏偷閑去了。
“你沒啥大礙吧?”小杏提著嗓子問,“你若是出啥事兒,月月,我也活不成了!”
“你瞧我不是好好的麼?”我安慰她說。
“剛剛發生了什麼?誰打的槍?”天翼哥很冷靜地問,盡管極力地睜大睡眼。
“是個漢奸,朝天放的,沒啥大礙。就是觀眾受了驚。”我解釋道,又望了望天花板上鴿子蛋般大的裂縫。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到這兒來鬧事兒啊?”小杏有些不高興,八成是在心裏暗暗盤算了維修天花板的損失。
“是個叫川崎樹的日本人。他喜歡唱戲,就來試試。”我有些輕描淡寫地說。
“你說什麼?川崎什麼?”天翼哥睜大眼睛,現在睡意全無了。
“樹,川崎樹。”
“小杏,我們被金磚砸到了!川崎樹是川崎大佐的公子,他喜歡咱月月的戲!”
“那又怎樣?”小杏滿不在乎地答道。
“隻要月月能到川崎府上去唱戲,那咱就能揚眉吐氣地回白桃鎮了!”
“那你還得問問咱月月了不樂意去呢!你呀,總是小算盤兒打得太早!”小杏突然說話刁鑽起來。
“我...我不想去。”雖然那個地方使我想入非非,可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放棄現在安逸的生活。畢竟前一陣子的死裏逃生把我折騰得夠勁了,沒必要因為一點小想法失了大局啊!我,鍾月月現在不能靠父母,就隻能靠自己!衣食住行,後半生的日子都是要顧全大局,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兒失了荊州不是?
當我回過頭瞧天翼哥時,那股子惋惜已經慢慢褪去。承襲而來的,卻是不知如何滲透在他全身,又散發出來的邪氣。
“瞧見沒?”小杏仿佛舒心地吐了口氣,望著不再言語的天翼哥。
戲台子在短短的幾分鍾內就冷清了下來。許是那記冷槍的緣故,戲園子從前的老客人也有一段時光沒光顧了。我依然沒有痛恨過那記槍,而是時常呆呆地回想槍響時川崎樹從幕簾後探出頭來的那副神情。
青草密密匝匝地沾滿了戲院外的紅土地,幹癟的樹椏上也抽出了嫩嫩的、極其渺小的翠芽兒。白桃鎮的事兒好像永久性地被封存在我們這些人的記憶中了。就連我買來報童手中揮舞的報紙也依然看不見那裏一丁點兒的消息。我幹嘛沒事老去找白桃鎮的事兒呢?
前些個日子,閉月縣的縣長讓他們給換了。那個囊滿腸肥的胖子走了,聽說是貪了不少百姓的錢,還養了幾個小姐。他那個萬國旗一樣的媳婦不跟他過了,拾掇了大部分家當準備跑出國去。有人說舊縣長怏怏地夾著尾巴想投奔熟識的市長去,結果半路上叫土匪給打劫了。一下子被搶走了好幾箱子金條,現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有好事兒的婦人家喜歡嚼耳根子,說那些個金條被搶了,投奔市長便是不成了。即便僥幸逃過了土匪的鬼門關,自己也是沒什麼活路了!
新來的縣長是個娃娃臉的書生。雖然看去來嫩得很,可畢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大戶都稍稍收斂了些。平時一頓十多個菜的人家便把甜食點心省去了,專橫跋扈的地主也對佃農轉變成了稍好些的態度。街市上一片空前繁榮的景象,因為大兵們不敢隨意到百姓家裏征收糧食了,就算征糧時也不敢缺斤少兩地克扣,於是頓時閉月縣竟呈現出了少有的祥和。
大家也都大多閉眼不語,並不是真的心如止水,而是誰都不想破壞這恁好的氛圍不是?順著這氛圍也是身不由己的,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不是有頂多的事情是身不由己的麼?就像何時遇到合自己心意的人,何時緣分盡了。緣起即滅,緣生即空。既然身不由己就沒必要再強求什麼。
我隻知道我現在過得很舒心,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