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稀客(3 / 3)

“這個縮頭烏龜!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想隱姓埋名,如何躲得過去啊!”鍾大爺氣急敗壞地將大手拍在桃木桌上,桌腿在震動中搖晃著。

“可天翼哥的心總是真的吧!他現在努力奮鬥著開戲院,就是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養活小杏啊!”我極力勸說著,“現在連我都在盡力幫他們呢!”

“傻姑娘,”鍾大娘眼神異樣地看著我,“你一個姑娘家,這又是何苦呢?男兒當自強,女人隻要做好我們的本分就好了。每天對自己精致些,贏得尊重就夠了!”

“大娘,我不這麼認為。您瞧,現在這麼亂,我能靠誰啊?為了不拖累鍾大哥和小杏,不就得靠自己嘍!”

“你是個好姑娘,可女人這輩子,不就求找個好人嫁了麼?找到了好人,就要好好惜福。”鍾大娘滿心感慨,眼裏似有青光點點。

鍾大爺不言不語,隻獨自拿起暗瓷茶壺,一手托著茶座,一手扶著茶蓋。茶水就像雨後那繽紛的水霧一樣在眼前劃開一道扭曲的艾綠色的光。看著青花茶杯中的龍井慢慢滿上去,鍾大爺放下茶壺,礅在本就吱吱啞啞的木桌上。他碩大的腦袋耷拉著,頭上零星地藏匿著白茬兒。沒一會兒功夫,他就從手裏的麻布袋裏掏出一支桃木煙鬥。他又用一張四方的手巾用力地攥著煙鬥擦了擦,漸漸地,煙鬥現出了原來溜光的漆木。這隻煙鬥並不同於先前看少爺們抽的那種洋煙。那種是一次性的,這種卻是可以使用好幾代的。

“小杏的妹妹小桃兒成親了,聽說了沒?”鍾大娘皺緊眉頭。“嫁的是白家的老二,好福氣啊!”

我的心一顫,聽到白泰常的名字又一次被人提起,倏地在心尖兒燃起一縷捉不住的悲哀。嫋嫋的一縷,像從誰家的煙囪上冒出的,又像是哪家娃娃逢年過節時放的那種煙火。

“是啊,好福氣。”我訥訥地重複念著。

“福氣?你是沒聽說過白泰常那小子!我看陶小桃可是有日子過了!”鍾大爺在桌上磕了磕煙灰,鴉青色的一小撮隨風搖散了。“白泰常是青龍幫的老大,輕易碰不得的人。我認識的白泰常,那渾然是個冷血的白麵鬼,除了對他老娘,說一不二。以前我們山上的二當家的,不就是讓他捉了去弄瞎了眼睛麼?”

“大爺,你們怎麼會跟青龍幫的人有瓜葛呢?他們不是放貸的麼?”

“天知道他們怎麼想的!他們不也是一幫土匪一樣的人,有什麼臉擋我們的路充什麼好人?”

“好了好了,都過去的事兒了,還糾結它做什麼?”鍾大娘又歎了口氣。“我瞧著這小桃是好命,比小杏好的命啊!將來從老太太那兒繼承了白家的家業,那就一輩子無憂了。”

“我說你這個女人眼裏怎麼就是錢不錢的!掙不來錢不是可以去搶麼!”鍾大爺哼聲說。

“搶?就你這身子板兒?省省吧!”

我一把扶住鍾大爺,一手按住鍾大娘幹癟的手。“大爺、大娘,你們老夫老妻了,我沒啥資格說啥。但這不是來看天翼哥麼,別讓他瞧見擔心了!”

“讓我擔心什麼?”遠處一聲清脆的問話頓時讓我心裏一驚。鍾天翼那唱戲的嗓音就像鞭炮爆竹一樣劈裏啪啦地響起。

“你小子還有臉出來?”鍾大爺滿臉怒氣。

鍾天翼瞧見是他爹娘,便立即止住腳步,耷拉下頭不作聲了。

“天翼,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呐!你知不知道,你帶小杏跑的那天,陶旅長就帶大兵抄了你爹的山頭啊!多少弟兄,你阿林嬸兒,都沒了啊!”鍾大娘含著淚說。

“他不是我爹!”天翼哥微微揚起頭,烏黑的眼珠旁布滿了血絲。雙手也死死地捏住素青長褂的腰襟兒。

“你說什麼?”鍾大娘顫著淒涼的音調反問。

鍾大爺眼睛像是青兒拿的那種新式兒的手電筒,放射著照亮整個院子的光芒。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爹是個姓仇的大官兒!”鍾天翼憋紅了臉。

“你說什麼呢啊?”鍾大娘臉色愈發地慘白了。

“娘,這個老頭就是個把你搶上山的土匪頭子,你別騙我了!”

“你個混賬東西!”鍾大爺已然氣得嘴唇發抖了,掄起拳頭就朝鍾天翼砸去。鍾天翼一見定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拔腿就向前院兒跑去。

我和大爺、大娘也拚命追去,殊不知,前院兒已深藏了太多東西。有一條美人蛇,更有一座龍背牆。

誰會死在美人蛇口,誰又會倒在龍背牆後,隻有屹立不到的春椿樹知道。

二十年後的我再次回到這裏時,戲院已經倒了,場子也消失了,卻獨獨剩下那享盡了二十年間的風雪與孤寂的春椿。

落花人獨立,微雨**。現在的我時常在春椿樹下念叨這句,望著遠方發白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