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稀客(2 / 3)

冬色漸漸深了,本就不茂盛的院子變得空前地稀疏。但當最後一堆積雪被春風打掃幹淨後,大地又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天空也漸漸從遠處飄了回來,雲裏裹挾著候鳥兒蟬翼般的身影。

戲院青瓦上粘連的冰碴兒慢慢地融化了,滴在窗沿下的石板上,一遍遍地發出清脆的滴答聲。春天的風卻刮得愈發猛烈起來,人們坐在黃包車上,就像攤在了棉花套子上。來戲園子看戲的不隻有那些發國難財的老爺太太、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還有穿戴整齊的日本軍官。他們時常為著一兩個人的安全包下整個場子,都是些根本不懂戲的人,我心裏涼涼的。

這一日的清晨,推開門兒,照例是一些宿醉的少爺和大兵們摟著一個個擦著濃豔脂粉的女人從酒樓裏出來。那些女人大都把臉擦得白白的,像塗了鉛粉。柳葉狀的眉毛黑得像用碳畫的似的,一張櫻桃小嘴淌著血一般得紅。她們時而把幹淨、勻稱的手指搭在膝上,做出點頭哈腰之勢。哪來的這麼多繁瑣的禮節?連酒家女都變得這麼斯文儒雅了?我暗自納著悶兒。

我再一次搖頭晃腦兒,猛然發現眉下站著一對佝僂的老夫妻。老婆婆有一張幹瘦的桃木杄一樣的臉,眉梢擰著疙瘩,眼角有溝壑細紋密密地鋪開。她的眼睛像看不清什麼東西似的,但依舊有神地瞪著前方。鼻子和嘴也都長在相對勻稱的位置,可見她年輕時也應是位風華正茂的美人兒了。相比之下,老公公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樹根一樣粗糙的臉上,眉頭像是刻了幾十年的風霜,枯黃的嘴唇也因缺乏生氣而開裂了。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時而搓出沙沙聲,時而扯扯自己洗得發白了的衣角。

“你們是?”我一臉疑惑地發問。

“小姑娘,請問你就是小杏嗎?”老婆婆有些虛弱地問。

“哦,我不是。我叫月月,是暫時住在這裏的。不過你們是?”

“那鍾天翼住在這裏麼?”

“是啊,鍾大哥就住在後院兒。”

老夫婦的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笑意。“那快引我們去見他!我是他娘啊!”

我心裏一個激動,迎著風打了個噴嚏,一掃心底的灰塵。

“這個時辰,鍾大哥和小杏是都在戲院照看生意,獨獨我在這裏偷閑了。”我解釋說。

“不礙事兒的,我們在這兒等就是了。”鍾大娘說。“看到這裏,我好像又想起了我年輕時的日子。”

“是啊!”鍾大爺好不容易發話了,嗓音裏像是夾了幾粒沙。

“那時候,我還是津縣的名角兒,鍾月樓第一花兒。”鍾大娘沉浸在甜蜜的回憶裏。“怎麼想起來有種琵琶女的感覺呢?”

鍾大娘和鍾大爺都本是津縣人,那找到這裏也是走了幾千裏路的,真是一片苦心了。閉月縣四麵環山,想必他們是走水路來的。這出了縣東頭十裏外的山坳裏,有一條二十丈左右寬的小溪。溪水並不經過縣城,而是在一個叫桐別山的山頭打了個彎兒,就掉頭回去了,像是專為送人而來。溪水並不急,溪邊也有三、五個撐渡船的人。都是些身材健碩的男子漢,因城裏的錢不好掙,便去做些體力活糊口。平時隻要我們喊個話,他們就會顛顛地跑過來撐船。一坐上船,渡客便可看出這溪水並不很深,也就一竹竿的深度。有時白日裏趕上豐收時節或是什麼節日,那渡船定定會緊很多。五六個人拚船的事兒也會發生,比方說從津縣來的半路上可能還會載上諾水溝、麥田鄉的老百姓。

鍾大娘說,她的本名早就忘了,隻記得一個別名兒,叫虞姬。沒錯,就是項羽的那個虞姬。無論怎麼說,她都是個苦命的女人。十九歲時,她被當地的軍閥仇武搶去做了房姨太太。可時光總不願在她身上駐足安歇,於是在她剛進門兒不久,在一次軍閥與土匪的惡戰中,她又被作為人質搶上了山。可她當時已是懷了仇家的骨肉啊!好在土匪的大當家的對她不薄,不但娶了她,還讓她們母子平平安安。而這個大當家的,就是我眼前的這位鍾大爺。

我又仔細瞅了瞅這位鍾大爺,粗獷的線條,不拘一格的性情,真真是像極了土匪頭目。

“那您又是怎麼與天翼哥走散了的呢?”我細聲問。

“這都怪我,”鍾大爺發話,“沒想到他小子翅膀硬了,敢下山了!”

“別這麼說,天翼能出去闖蕩,我還是很欣慰的。”鍾大娘展了展眉頭。“不過就他跟小杏兒的婚事兒,當初我是斷斷不答應的。”

“天翼哥能遇到小杏兒是喜事兒啊,您怎麼就不答應了呢?”

“姑娘,你還小,不懂得這個年代的人情世故。這有錢人啊,要是愛上窮人,那就會受到讚美。但倘若是窮人愛上了富人,那就注定會被人嘲笑的。那種感情會被認定是醜陋的愛情,是無法獨立存在的啊!”鍾大娘深深地歎了口氣,“天翼怎麼就這麼糊塗啊!白白耽誤了小杏一生不說,還敗了咱鍾家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