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個吏員,喚作徐晞,是直隸江陰人,就參在本縣兵房。忽一日,一個窮人喚名史溫,是江陰縣廿三都當差的。本都有一個史官童,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絕,行原籍急補。史溫與史官童同姓不親的,裏長要去詐些銀子使用,他是窮人,哪裏有?裏長便卸過來動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晞承應。那史溫急了,來見徐晞要他周全。徐晞見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親,與你何幹?自當據理動呈,自然幫襯。”史溫謝了。歸家見了妻子道:“好個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兩送他,還須一個東道方好。一時間哪裏有這主銀子?”妻子道:“我還有幾件冬衣,且將去解當,也有二三錢,隻好整酒;這送他二兩實是沒有。”史溫看了妻子道:“做你不著,除非如此如此;若還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衛中,性命也是難逃。”妻子應承。到次早,到縣裏動了呈子,接徐晞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擺將出來,二人對飲。徐晞已醉辭歸,史溫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處借的,約我如今去拿,一來一去有十裏路程。你寬心一坐,好歹等我回來。”說罷把門反扣上,竟自去了。不多時,走出一個婦人來,年紀未上三十歲,且自生得標致。上前道個萬福,驚得徐晞慌忙答禮,那婦人笑吟吟走到身邊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銀子;因無處措辦,著奴家陪宿一宵,盡一個禮。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晞聽罷,心中不忍聞,立起身道:“豈有此理。沒有得與我罷了,怎生幹這樣的事?”竟自扯門。見是反扣的,盡力扯脫了扣,開門一竟去了。次早,史溫歸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轉身,我隨即出來言語挑他;不肯幹著此事,竟自扯脫了門去了。”史溫頓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趕到兵房見他,徐晞道:“兄的文書,今早已僉押了。已自絕去了,放心。”再不答話,竟往縣外去了。隻因他一點念頭,後來進京在工部當差,著實能幹;恰值著九卿舉薦人材,大堂上薦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庫司主事。任部數年,轉至郎中,實心任事,暗練邊防。宣德十九年朝議會推,推他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甘肅等處地方。從來三考出身,哪有這般顯耀,隻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個對聯:
徐晞登二品,商輅中三元。
可見天下第一件陰騭,是不奸淫婦女的事大。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本學一個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紀二十五歲了。十五歲入學,二十歲上幫補,學業充足,人有期望的飽學。娶妻孟月華,小他兩歲,又是才貌全兼的一個婦人。他父親孟明時,一個大財主,獨養女兒十分愛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
此時三月初的清明節近,孟明時住在湖市新河壩邊,是日清明,著人進城接了女婿女兒,往玉泉上墳祭掃。湖船住在昭慶寺前,兩邊都到,齊下了船,撐至徐大河頭上岸。竟至墳上列下祭禮,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會。隻見那日,南來北往,祭掃的人絡繹不絕。有賦一篇,單為清明而作:
匆匆時晚,更消風雨幾番;寂寂寒食,惟見梨花數樹。醉易忘老,醒難別春。閑愁不為吹除,佳節豈宜拋擲。爾乃單衣初試,新火乍分。野老壺觴,逐隊也能上塚;農人荷笠,乘時且複燒金。翁仲解言,見興亡之有數;銅駝有恨,識歲序之不居。紙灰隨蚨蝶而飛,麥菊為烏鳥所啄。長秋廣陌,喧傳蹴鞠之郎;綠樹紅樓,困打秋千之女。村村插柳,在在聞鶯。非憑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兒童借問,不知幾個壚頭;糕勝相遺,自是三家村裏。宿雨林香難舍,豪氣鳥語猶嬌。刺夫荒婿,何曾慟哭能開;拂麵紅塵,盡是尋芳歸去。
正是:
棠梨花底哭聲聞,紙作錢灰傘蝶群。
問卻藍溪先壟在,年年看吊過山墳。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飯,依先往徐大河頭下了船,撐到嶽墳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兒走到嶽王殿上,朝王施禮。前殿穿到後殿,東廓繞過西廓,出了環洞門,又至墳園裏,看了精忠報國四大字,分屍檜樹兩邊開。又到墳前,看那生鐵鑄成的秦檜,長舌妻跪在地,又往祠堂內看鼇山走馬燈。出了祠外,徐徐的步下船來,重新出了跨紅橋,傍著蘇堤緩緩而行。說不盡遊人似蟻,車馬如雲,穿紅著綠,覓柳尋花,十分有趣。正是:
嬌紅掩映,嫩綠交加。如西子之濃妝,似張郎之年少。兩邊笑臉,總是媚人;數尺柔枝,已堪藏鳥。步步憐香不去,時時帶月來看。院落深沉,閉平陽之舞杖;樓台彩畫,宴少室之仙姝。而淨不染塵,恍疑出俗。暖風遲日,若稅子之精神;嬌鳥遊蜂,似留穠之歡笑。巧思引來吹笛,曼聲聞是踏歌。固知白晝易消,惟肯坐閑半日。青春最好,決勝千金來降;人意忽逢,馬上墜釵去戀。香魂更就,花間秉燭。若待世吉無事,難應夏友為春。撲蝶多情,綠樹更聽黃鳥囀;看花不語,白頭非是翠娥憐。
遊之不已,難舍難之。那夕陽西下,眉月東生,未免歸家。須臾到了昭慶寺前,這月華母親張氏,要同女兒回家去住,與女婿說了。王有道說:“去耍了幾日,便回來是了。”王有道進了錢塘門,獨自歸家。孟家一班,竟由鬆木場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