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孟月華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餘日。不覺三月十五了,天氣悶熱起來,他便想丈夫在家熱悶,單衣在家箱中,鑰匙又在我處,恐怕要穿,一時焦躁起來,未免怨暢著我。忙與母親言著此事,急欲回家。留他不住,張氏說:“你既要回,待我著人叫轎子抬你回去。”那裏這般樣說,心下舍他不得;非他不去喚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喚出去,一個也不在家,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華等得好不煩耐,走進走出,心火不安。
他家門口是個船塢,隻見空船回到北關門去的盡多。月華心裏想道:“我便船裏回去,到得門頭,天色已將晚矣。我到家中,進城不過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裏有何難事,哪裏定要轎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門首叫了一隻空船,許他五十文船錢,進內與母親說了。張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親又不在家,又無人送;月華隻取鑰匙帶在身邊,衣箱留在娘處,明日拿來便了。張氏隻得送了女兒出門,隻見船中早有兩個女人坐在裏麵,他要錢塘門去的,順路搭船。月華見是女人,隻得容他在內,別了母親開船來了。
那新河塘兩岸景致且是好看,他與那兩個女人說些話兒,那船已過了聖堂隘。隻見天上烏雲四起,將有雨意,看看烏將起來,把船急急就撐,那雨已是撮得著的了。月華見天色沉重得緊,船已將到橋邊,月華想道:“船已到了,此時天色未晚,路上遇著親戚,體麵何存?倘然路上著雨,一發不好意思,算來這雨已在頭上的了。此花園門首盡好避雨,待他落過一陣,料然晴的,想來天黑些也無礙於事。”便交了船錢,別了婦女,竟上岸走至裏邊花園門首坐下。
那花園還未造定的,裏邊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竊取封鎖的。門外有一間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門。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潔淨,地下鋪的都是石板,便在階沿坐著。隻聽得一聲響,那雨來得好大,打麵吹來,月華把前窗子閉上,好生害怕。事有湊巧,隻見一個年少的書生,也因雨大,一徑跑將進來躲避。原把袖子遮著頭的,一進亭子放下手來,見了兩下各吃一驚;急欲退出,那雨傾盆一般,進退兩難,隻得施了一禮道:“娘子亦是避雨的麼?”月華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縣學秀才,年已二十四歲了。雖然進學,然而學業淺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親,見天有雨色,急緊趕來。見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見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進來。見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無可奈何,隻得在階沿上坐下。此時兩個人雙雙坐著,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覺好笑。
孟月華見天色黑下來了,那雨一陣陣越大得緊;至於風雷閃電,霹靂交加,十分怕人,懊惱之極:“早知依了母親,明日回來也罷。如今家下又沒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閉了城門,如之奈何。又想到:“這個避雨的人,倘懷著不良之心,一下裏用起強來,喊叫也沒人知道,怎脫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轉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隻是生疑。又想著:“拾黃金於道途,逢佳人於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時心裏,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罷。或者前世與他有一宿之緣,也索完他罷了;隻是不可與他說出真實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發大了,十二分著急,沒奈何穩著心兒坐著。
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脫下,鋪在石板上坐著,便問:“娘子府上住在哪裏?”月華見他問及,心下道:“此人舉意了。”故意說:“在城裏,遠得緊哩。”生春道:“城門再停一會將閉了,怎生是好?”月華道:“便是。”那雨漸漸的小了,一時雲開見月。生春把窗子開了,雪亮起來。就聽得河口有人走過,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遲一步,也被關在城裏了。”月華與生春俱聽得的,道:“怎麼了?”月華道:“再早晴一刻,也好進城。如今沒奈何,隻得捱到開門,方好進去。”
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過《太上感應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種惡;什麼要緊,為貪一時之樂,壞了平生心術,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上雖濕,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著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解完了立將起來,自覺鬆爽了許多。又進內靠著南窗愁怨,想道:“這人不見到來,想是去了;見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來,若得他至誠到底方好。”隻見那人踱將進來道:“娘子,好了,地下已幹,到開城之時竟好走了。方才橋邊豆腐店內起來磨豆,我叩門進去,與他十文錢,浼他家燒了兩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這一杯。”月華謝之不已。生春放在階沿上,月華取來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上,生春取了拿去還他。月華自言自語:“好一個至誠人,又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會,叫道:“小娘子,城門開了,陪你進城去罷。”月華應了一聲。生春取了衣服,穿著好了:“請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後奉陪。”竟像《拜月亭·曠野奇逢》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