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大漢將三人延入艙內坐定,須臾已經有人奉上茶來。那大漢抱拳道:“些須粗淡茶水,怠慢貴客!”風嘯雲並不表示,自是尋思這漢子狀似粗魯,其實心細,這般周到,倒是會做生意。正欲將茶來喝,卻見雲溯遠那小子像隻小狗似的,這裏摸摸那裏瞧瞧,不成體統,隻得輕歎一聲,並不敢招惹。
雲溯遠於艙內不住勘察,蕭蕭忍不住問道:“雲哥哥,你掉了什麼東西啊?”雲溯遠道:“我能掉什麼東西?你老子匹夫之性,仗著會些拳腳功夫,便這般大剌剌往那一坐喝茶,萬一有什麼變故,倉促之間哪能對付?所以我辛苦些,先視察一下比較好。”
風嘯雲當下冷哼道:“你當是世人都你這般小人之心麼?”嘴裏雖然這般說了,卻把剛靠近嘴邊的茶碗輕輕放下。
那大漢聽雲溯遠影射自己,臉有不豫之色,正欲相駁,又怕跟一個小孩計較丟了麵子,一時躊躇不定。
雲溯遠忽然晃到那大漢身邊,輕輕問道:“你當真識得無雙堡?莫要誑了我們劫財!”
那大漢冷冷道:“小孩子說話別不知輕重!我周某人立身處世,雖然不是什麼賢哲君子,但向來重然諾。我既然說了帶你們去無雙堡,自是能夠做到!”
雲溯遠笑道:“此事不比其他。方才那船家往來江上十數載,卻也不知無雙堡,你又何德何能?你光說你姓周,天下姓周的那麼多,誰知道你叫周什麼!”
那大漢見他胡攪蠻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尋思定是那大人叫小孩來刁難的,當下冷冷一笑道:“這卻奇怪了,既然懷疑我是江洋大盜,為何又要上我的船呢?”
雲溯遠打個哈哈道:“閣下又何必動氣?我年輕識淺,難免會疑神疑鬼。既然你是正經生意人,我們也就放心了啊。哈哈!隻是這無雙堡雖然久負盛名,但江湖上知道它在何處的卻少,如此看來,你實在不是什麼凡人啊!”
那漢顯是久經風浪,怎麼會吃他一個小孩的綿裏藏針的功夫?當下道:“閣下三人衝著無雙堡的盛名而去,更是不凡啊!”
風嘯雲突然道:“不敢,久聞斷流刀之名,一直無緣得見,故今番前往無雙堡,以慰平生!”
那漢笑道:“就是在下看來也是。凡外人欲去無雙堡的,無外乎比武或是求教,瞧閣下神情,自是了然!”
雲溯遠突然插過來道:“此言差矣,除了那兩種,至少還有兩種人!”
那漢不由問道:“還有哪兩種人?”
雲溯遠不慌不忙道:“一種是尋仇的。無雙堡一向標榜正道,難免會得罪人,有人發狠心泛海尋仇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當然,我們可不敢和無雙堡作對,嗬嗬。我們是後一種人,就是去看熱鬧的。一邊是斷流刀楚伯——大爺,一邊是昆侖風大爺,怎麼著也是一出好戲嗬!是吧,蕭蕭?”蕭蕭哪細聽他胡說了些什麼,習慣性地應了一聲,算是讚成。
風嘯雲冷笑道:“也好,讓你長長見識,省得成天不知天高地厚!”
那大漢一聽來了興致,抱拳道:“原來是風大俠,久仰久仰!”風嘯雲見自己在江南猶有此等名聲,當下十分受用,臉色也緩和了下來。
雲溯遠道:“你這人倒會見風使舵,一聽我說風大爺,連忙‘風大俠’的就叫開了。那你可知道他有個了不得的綽號?”
那大漢卻不理雲溯遠,隻是對風嘯雲道:“未知這兩位是風大俠什麼人?”
風嘯雲素來自負,最經不得別人奉承,當下心情頗為不賴,道:“這是小女。至於這一位,乃是一故人之子!”
那大漢道:“哦,風大俠的故人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原來這小孩是名門之後啊!”自是諷刺雲溯遠不成體統。
雲溯遠如何聽不出來他的弦外之音?微怒道:“先父在世時,但說到無雙堡,便對楚少主稱讚不已,對他手下青赤白三使亦頗多讚譽,唯一看不上眼的便是那不長進的玄水使了!”
風嘯雲聽他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尋思這小子又想幹什麼。
那大漢微有詫異之色,饒有興趣地問道:“令尊卻是如何評價玄水使的?”
雲溯遠得意一笑,道:“具體什麼我忘了,大意是玄水使氣度不夠,會耍心機,本來也無傷大雅,但把他往無雙堡裏一扔,就被活生生的比下去啦,滿是世俗煙火之氣,庸俗!”這些話哪是聽他父親說的,他父親誌誠君子,也不會說過這等混話,這都是他現場胡謅。
風嘯雲聽他侃侃道來,暗自點頭,忖道:“他父親是雲水生,褒貶一下無雙堡的人物也是正常。”
那大漢臉色微變,笑容略顯僵硬,訕訕道:“令尊倒是慧眼如炬,將無雙堡看的是一清二楚啊!卻不知令尊是誰,說不定是我故交呢。”
雲溯遠道:“你又不是什麼人物,憑什麼說是我爹故交?”
那大漢笑道:“你雖然年紀不大,卻聰明的很,不是老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嗎?——我就是你口中那不長進的玄水使周海晏!”
雲溯遠笑道:“你果然是玄水使!我說麼,駕著一隻造得像黑漆棺材似的大船,常年在江寧一帶江上蹲點,一聽有人要去無雙堡便忙不迭地跳出來,還自稱周某人,那還能有誰?剛才不過戲言,是我胡謅的,玄水使不可當真。至於我爹,你是多半不認識的。”
周海晏見他不願透露來曆,也不追問,直當是他出於風嘯雲的授意。這可冤枉了風嘯雲,他雖略猜出這漢是無雙堡的人,但哪知他張三李四,此時被雲溯遠捅破,方知他便是無雙四使之一的玄水使,尋思這小子忒也狡猾,繞了一大圈就逼人家自暴身份。但也有不明白,為什麼不告訴玄水使自己父親就是雲水生呢,敢怕又有什麼詭計,當下也懶的管。
周海晏當下笑道:“諸位暫坐,在下失陪一會,去後艙料理一些事情!”說罷便往艙後走去。
周海晏一走,雲溯遠也沒胡說的地方,見蕭蕭一個人倚在一邊,也不說話,隻是拿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他。他心中略有歉意,尋思光顧著跟那人窮耗,卻冷落了她。當下跑過去道:“蕭蕭,我們玩兒。我給你講笑話吧。”
風嘯雲見女兒與那小子膩在一起,當不得他二人如此吵鬧,獨自出艙,站立船頭。但見江風翻波疊浪,湧出夕陽鱗鱗金紅。回首西北,一輪紅日軋過帆尾,正懸於昆侖山上。
回首家山遠,漫看江日夕
野蓼淚風逝,長波抱渡歸
十年夢難轉,千裏魂易羈
明朝何所是,但逐彩雲飛
紅日竟逝,皎月漸生,波光西馳,暮色四垂。雲溯遠在艙內呆得氣悶,草草用了晚飯便獨上船頭。但見四際玄淵,未知風所何來;月懸前額,與目相映成輝。“天行自然,動靜相契,無喜無悲,黯然消魂者,皆吊月傷秋之客。古人物傷其情,我獨情傷萬物。無我有我,皆是境界!”雲溯遠當此玄空皓月,小小年紀卻也生出許多感慨,綿綿愁緒如江波暗湧,雖不淫不傷,卻也如秋千搖晃,不能自已,乃負手吟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渡,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