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的月光泄過疏密有致的柳枝,柔柔鋪灑在淡黃的廟牆上,四周一片靜謐,連風都懶起些許,連累得簷角的鈴鐺也不能說法了。忽然一陣輕微的擊牆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別的響。繼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口三尺高的狗洞就被鑿成了。順著清明的月光,一顆小孩的頭悄悄探出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掃了一番,確定安全後,便如小猴子一般鑽了出來,拍拍小手,拂了一下滿是牆灰的衣服,長噓一口氣,表情頗為誇張。
“臭和尚,淫賊禿,叫你對小爺無禮!也難怪啊,東坡學士雲:‘不毒不禿,不禿不毒,轉禿轉毒,轉毒轉禿!’似你這般的禿驢就等著下地獄吧,正是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叉著腰指著牆不文不白的亂罵一通,又撿了幾塊磚頭猛扔進去,稍解了一些鳥氣,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他曆經轉折,終於逃出樊籠,那興奮勁自然是甭提了,又叫又笑,又蹦又跳,像隻撒歡的小狗。嘴裏也不消停,村話似炒豆一般,祖宗八代,三姑六姨,蟲蟻鳥獸,真個是奇思妙想,信手拈來。他父親學識罕有,母親又是河東望族,可惜俱已過世,舍他一人在世上沒人教養,將本身的一點氣度揮霍殆盡,小小年紀一副憊懶相,左顧右盼之間免不了像做賊一般,更兼一肚子壞水,整日小算計。此番算計得逞,誑得那禿賊對他放鬆警惕,由此得脫,不免倍添成就感。“我就說麼,憑我這才智,要出來還不是一兩句話的事兒!”
他這般忘情撒歡,正應了“小人發歡必有禍的俗語”,不提放被哪個不長眼的土坑咬住腳,生生被摔了個狗吃屎。他雖覺手掌與膝蓋疼痛,卻如何放在心上,拍拍衣服,向前走去。
他並不知道去哪,以他的絕大才智隻推出身處揚州附近,但萬萬推不出這路該怎麼走。他自兩年前被人(那個人不可饒恕!)出賣,輾轉被拐賣進那破廟裏,便再也沒出去過。管他呢,隻要不回去,討飯哪兒不是討啊!
此時夜已深了,隻有孤月與寥落的寒星陪著他。他瘋跑了一陣,早已耗盡氣力,胸口微微作痛,便覓了座樹樁坐下來。四周陰森森的,半個蟲叫也無,他忍不住罵道:“這賊禿可真會挑地方,在這麼個鬼去處建個廟,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倒也合適。”心裏卻害怕得要命,生怕突然跳出個什麼不長眼的玩意兒來,驀地悲從中來,不禁伏地痛哭,想道:“要是爹娘在,斷不使我落到今日這般模樣!”更是心如刀割,滿腹委屈伴隨淚水滾滾而下,“我想回家……”
他嚎了許久,忽然一躍而起,擦幹淚水,黑暗中也不知臉被抹成什麼樣了。“何必這般沒有誌氣?叫爹媽在下麵看到可真沒麵子。我可以去找伯父,練成絕世武功,將他媽的一群鳥人一個個痛扁,哼哼!”在懷中一陣摸索,掏出一塊玉佩,借著月光,細細端詳上麵的鳳雕,恨得一陣牙癢癢,“我終有一天會找你報仇的,有這玩意兒在,不怕你賴到天上去!”
他一番折騰,早餓得不行,幸虧還有後招,自懷中掏出一大塊熟牛肉,大口啃了起來。他人小胃大,不一會便將那塊牛肉嚼個幹淨,不禁有些後悔,忖道:“早知如此,不如將那鍋一塊端出來。”此番吃飽,也早累了,當即頭一歪,伏在樹樁上睡著了。他這一睡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天地一片清朗,鳥鳴聲不絕於耳,仿佛又回到了數年前在後山偷玩的時光,一陣寂寞與失落湧上心頭。“天啊,怎麼什麼厄運都施在老子身上?父母被殺,身害絕症,被親人出賣,受禿驢欺淩,我前世究竟欠了什麼……”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一陣陣的迷惘,忽然腳一跺,道:“他媽的,這就上青城山!”
青城遠在千裏之外,眼下腹中卻忍不住饑餒,先找點東西吃是正經,便朝著太陽走去。走了許久,可恨的是一點人煙也無,此時腳筋發軟,口幹舌燥,正欲就勢躺下去,忽然抬頭隱約眺得城郭的影子,立時又催出許多精神來,忖道:“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啊,瞧我雲溯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當雲溯遠終於挪近城時,日已過晌。他走了許多的路,早餓得頭昏眼花,又兼這日頭一曬,更覺頭重腳輕,連城牆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楚了。“難道到了這地步還想要我的命麼?!”卻覷見道旁有一茶攤,數行人正在飲茶,他也不管,一屁股挪過一副座頭,取茶便灌,弄得對麵茶客目瞪口呆,尋思:“哪裏來的野孩子,搶我茶喝!”遂拍桌大叫:“夥計,夥計,這小孩是怎麼回事?”夥計也略猜得些,正欲發難,卻聽這渾小子咂咂嘴道:“不好!不好!這是陳茶葉,一股酸尿味,和廟裏相差太遠了,不好!”夥計怒不打一處來,抻起毛巾便要上刑,他倒乖覺,早拔起腿跑了,邊跑邊罵道:“媽的,不好喝還有理了!”
他一氣跑到城門邊,仰頭一看,不由長歎道:“果然是揚州啊!真是風水輪流轉,老子死在外麵,卻叫兒子被人拐回來了!”思及亡父,悲痛頓生,強行壓住,尋思且顧眼下,至於其他的事將來一件一件收拾。
揚州城裏做買賣的極多,他左右覽之不盡,苦於囊空如洗,將那口水生吞了好些。他臉皮本來就不比城牆薄多少,正值肚裏餓得起火,便大搖大擺地走到一家包子鋪前,見那籠中熱氣喧騰的包子,思道:“早聞揚州三丁包的大名,竟不知這般誘人!”倒也不敢莽撞,叫道:“大叔,給隻包子吃吧!”他揚州話畢竟有些功力,此番自問拿捏得當。那賣包子的見他麵如花貓,神情憊懶,鄙夷道:“小孩子好的不學學叫化子,父母怎麼教的!”這正犯了雲溯遠的忌諱,一張笑臉頓時黑得不能再黑,冷冷道:“你再說說試試?”賣包子的被他這臉色著實唬了一跳,便在這一愣神間,雲溯遠搶了三四隻包子便閃。賣包子的不料這小賊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又不能棄了攤子去追,氣得差點口吐白沫,隻得扯開了嗓子叫罵。
雲溯遠恨恨地想:“連他都欺負我沒爹沒娘,要不是見他小本買賣,早給他一腳踢翻!”拿起包子塞了兩隻,剩下的放好以防下頓。剛才光顧著吃了,也沒注意胸口的灼痛,此時臉色微變,“莫不要此時犯這鳥病!”揉了半晌方好了一些,想起那賣包子的話,忖道:“正好,我就一路乞討到青城山!”尋思再尋摸些吃的,以備不時之需。
他兩隻小眼左右逡巡良久,始終沒撈到什麼合適的機會下手。忽然瞧見前麵有幾個比他打扮更不堪的人從一酒樓踉蹌摔出,跟著飛出來的還有一隻肥雞。雲溯遠看的真切,倒吞了一口口水,如何能怠慢,當下不等肥雞落地早搶上前一把抄住。他一時用了許多力,不由氣喘籲籲,卻聽得酒樓內有人“咦”了一聲。
那幾個摔倒的破爛衫見雲溯遠搶了他們的雞,不但不惱,反而圍上來畢恭畢敬地拜道:“不知小俠是哪位長老門下?”雲溯遠一時不知所以,正自愣神,卻聞得堂內有小女孩“咯咯”笑道::“爹爹你看,這小要飯的倒似大哥哩!”聲音清脆婉轉。雲溯遠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卻忖道:“這小娘們是何許人,敢取笑小爺?”一時氣惱,也不理那幾個乞丐,徑踏入酒樓來。
他方才還雄赳赳的,卻在跨入門檻的那一瞬僵住了。對麵一副桌上坐著兩個人,正對雲溯遠的便是方才笑話他的小女孩,年許六七歲,望之不似中原人。但見秀發微紅,狀若晨霞淡卷,肌膚白皙好似羊脂美玉,瓊鼻秀挺,較中原人略高,卻別有韻致。最妙的當數那一雙眼睛,色澤微碧,恰似嵌於一灣清潭中熔融的寶石,顧盼之間,滿壁生輝。而她左側坐一中年文士,也不知是她什麼人,頭發四散,顯得落拓不羈,然而唇上胡須卻修的相當精致,相貌雄俊,即使是坐著亦能看出其身材魁偉。雲溯遠先是驚於小女孩非凡容貌,繼而駭於這中年人的威勢,自是將鼓起來的氣概泄得一幹二淨。正在猶疑間,一人如病虎一般張牙舞爪撲上來,雲溯遠暗吃一驚,哪及細看,左手自然引出扣住其脈門,順勢往左一帶,步履卻右滑一尺,側對其身,右手若穿花翩蝶一般自其脅下繞過,纏住其臂彎,輕輕一卸,聽得一聲沉悶的骨響,那人殺豬一般嚎了起來。雲溯遠這一手耍的流暢迅捷,實是轉瞬之間的事,再看是何人時,卻是酒樓小二。他這一招耗了他不少氣力,麵上紅白不定,已經有汗滲出,當下暗定氣息,聞得那小女孩與門外那幾位乞丐俱鼓起掌來,也聽不清乞丐們瞎叨叨什麼,卻聽那小女孩道:“想不到這小乞丐倒有點能耐,姿勢很漂亮。嗯,剛才飛過來搶雞也不差!”雲溯遠喘息方定,忍不住吹噓道:“這點算什麼,利害的還多著呢!”那中年文士見他如此囂張,當下冷哼一聲。小女孩卻不同,一副好奇的模樣,道:“我看你這功夫真是漂亮,不如你教我吧?”雲溯遠自知也就是一個半吊子,哪敢正兒八經教人,正要拒絕,又聽那中年文士很不喜地冷哼一聲,不由惱怒,心中便像有隻臭蟲在撓撓,暗想:“這兩個人是一丘之貉,還是少搭理為妙。”也不睬人家,見那小二在地上滾來滾去,臉都痛成了豬肝色,心下不忍,大喝道:“嚎什麼喪?又沒死。”一把拉過他來。那小二如何肯罷休,幹脆眼一閉,呼天搶地,連“好漢饒命”之類的都忘了叫了。雲溯遠見他如此膿包,接骨時手勁故意大了許多。隻聽“喀”的一聲,“又斷了,又斷了!”小二大哭兩聲,眼白一翻,已暈了過去,雲溯遠就勢一鬆手,小二便如死狗一般癱在地上。此時眾食客早驚呆了,誰敢有一句屁話?雲溯遠見氣氛不對,便欲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