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懸於西閣,漸欲沉沒。天星愈發疏淡,隱隱約約。其時萬籟俱寂,風水不生,蟲蛩悄遁,花木幽眠。顧望四際玄青,光影不渡;藻荇交橫,淡印扶疏,幽清之意若清泉漫瀉,以至彌漫。
白柳笙負手立於廊下,仰觀星月,其臉容略見憔悴,意態深沉,眸光中恨惜雜錯,遽乃長歎一聲,幽幽自語道:“莫問該與不該,都算是走了!”盡管已曆十年,這聲歎息卻每夜吟來皆有另味。當下輕揮衣袖,帶起一絲清冷的夜風,遂步廊動,至弄影居下。弄影居前花木繁茂,名花異種,四時不缺,諸色香氣或縈或漫,或清或濃,不一而足。“弄影”之意即有此來。花林中立一湖石,上鐫“雲破月來花弄影”,乃先師葦航公手筆,雖在暗月之下,亦看得一清二楚。
白柳笙於門外踟躕片刻,推門而入,一股清冷之意便包圍上來。四顧屋內物事,十年來皆如舊時,不曾動易,一時百感交集,魂夢交錯。仿佛她正眠於羅帳內,因入夢而生出許多奇怪表情,嬌憨畢現;仿佛她正曼坐於梳妝台前,一邊埋怨他給畫的眉可糟糕了,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仿佛她正於書桌前描摹窗外百花,卻不得不放棄而轉畫烏龜,尋思該如何神鬼不知地貼在他背上,嘴角露出惡作劇的笑意;仿佛她正氣鼓鼓地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委屈的淚水漣漣而下,滑過珠玉相印的臉龐……那些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可都在命運的玩笑中成了積壓的夢影。
“微微!”他如夢囈般呼喚著。當初師妹負氣出走,他卻無法再如以前一樣尋她回來。她那哪是負氣啊?是傷心、絕望,甚至生出報複的情緒。自己對此雖然負疚萬分,卻無能為力,直望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痕,這一下便是十年啊,十年來自己從未踏出青城一步,但願一切如自己所想。自己的心傷?管他呢,但有酒足矣!——若雲弟在便真個足矣。也不記得上次與雲弟把盞言歡是何時候,溯遠愛侄又長高不少了吧?當此寂寞,真想見到他們啊。
白柳笙又仔細掃過四周每一件物事,方得長歎一聲,退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仿佛師妹正在房內熟睡。——這隻不過是他以前的積習罷了。
月亮像貼紙粘在西邊,星星皆以隱退。東方青雲曼舒,漸釣起層層魚肚白。白柳笙西步至聆月閣。聆月閣懸湖而建,推開西窗,月沉湖的鏡波悄覆上來。“終是此湖不肯棄我,當得共浮一大白!”遂吟陶潛之詩雲:“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他這一飲之間已是日上三竿。從窗戶看去,月沉湖波光粼粼,金蛇萬道,天雲靉靉,上下徘徊,頓時舒出胸中所鬱濁氣,一時心神俱明。忖道:“我既有解脫之意,何不暢遊河山?也好在獨守這月沉別苑!”遂整好行裝,取了鹿泉劍,出得門來,尋思這一去還不知幾時能回,苑中花木便任其生長罷。
他正欲啟步,忽望見一青年道士遠遠而來,豐神俊朗,緇衣道袍迎風輕擺,觀其裝束,乃是青城第三代弟子。白柳笙心下狐疑青城派找自己能有何事?未久,那道士已至近前,恭立於解劍亭邊。原來兩百多年前,一代奇俠楚名淵與青城名宿張道問於月沉湖畔石亭下賭勝論劍。張道問以天符劍宗絕深劍理道破楚名淵修月劍訣玄機。楚名淵甘拜下風,遂解神劍鹿泉插入石桌之中。解劍亭名即由此來。張道問亦雅敬名淵風采,不願其寶劍失卻傳人,遂以得意弟子張玄敏遙拜名淵門下,於月沉湖畔築月沉別苑居住,明令青城弟子不得擅擾,有事不得越過解劍亭。這道士青城門下,自然恪守此訓。乃拜道:“師侄青城門下鍾萬方有事啟秉白師叔!”聲音清朗,凝而不散,和而不厲,顯是萬字輩中佼佼者,內功修為已有相當火候。
白柳笙道:“原來你便是鍾萬方。人聞鍾萬方內秀而外敏,處事穩重得宜。青城今派你來,定是有什麼了不得事要告知於我!”
鍾萬方道:“師叔謬讚。然茲事確然體大,掌門師祖思慮良久,認為理應好叫師叔知曉!然而請師叔立誓在先,聞得此事不得衝動,否則弟子寧可不說。”鍾萬方如此口氣,一來是恪守師祖吩咐,不敢托大;二來亦顯示其不卑不亢的本性。
白柳笙見他如此鄭重,心中既覺蹊蹺又很不安,便道:“我不衝動便是!”
鍾萬方熟視一回,雖然不信,也隻得說道:“近日據下山諸師兄弟回報,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蜀中護劍山莊少莊主呂劍南與永樂宮寶德、寶智兩位師兄於武昌城外約鬥……”白柳笙聽時便想:“原來是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吃飽了撐的。雖說護劍山莊與永樂宮與我頗有淵源,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隨他們鬧便是,能出什麼事?”心中大寬。鍾萬方卻道:“其時‘聖手神醫’雲大俠……”白柳笙心神大震,忍不住插口道:“是雲弟?”鍾萬方道:“正是師叔金蘭兄弟雲水生大俠!雲水生一家三口欲來青城拜會師叔,途經武昌,聞訊前往調解。本來依雲大俠武功人望,要調解並不難。誰知彼時冒出四個高麗人,莫知其來曆,隻知為首的五旬以上,身長七尺餘(按:宋時一尺約為31公分),狀若貔虎,須發如戟,武功更是深不可測。其侍者亦皆雄壯孔武,中有一人背負大刀,狀甚不凡。雲大俠被高麗老者以剛猛掌力震得心脈俱斷,雲夫人亦深受重傷,自刎殉夫。至於小公子……”白柳笙聽他絮絮叨叨的盡是噩耗,已有眩暈之感,胸中氣血翻騰,略有不支之意。鍾萬方見白柳笙衣袍逆風而動,遂沉吟不語。白柳笙急問道:“我那溯遠侄兒究竟如何了?”他雖武功當世罕有其匹,然最是重情之人。當下雖是極力掩飾,語氣仍是顫抖不已。鍾萬方歎口氣,道:“小公子誤中玄陽離合功,生死不知,已被永樂宮兩位師兄救走北上,想是帶回去醫傷!”語氣頗為沉痛,言下自是凶多吉少。白柳笙如何不省得玄陽離合功的厲害?況且當時那倆牛鼻子定是全力施為,侄兒能當時不死已是萬幸,還期望有什麼好的結果?蒼涼一笑道:“他們能有何能,能起死人?”一時心神崩潰,已不知東南西北,腦中似萬鼓齊鳴,渾身竟無一絲力道,勉強一揮手,示意鍾萬方可以離開了。鍾萬方道:“青城上下驚聞此變亦深感痛悼,師叔還請保重身體要緊。那高麗老者武功高深,剛猛無儔,更兼有三個侍者。師叔應當徐圖此事,不可貪急誤事!弟子告辭。”
白柳笙見他行遠,乃以長劍拄住身體,渾身肌肉仍止不住地抽搐,猛然狂嘯,一股悲涼之意直破雲霄,衣袂盡皆鼓起,隨即一掌拍下,頓時上百隻白色的蝴蝶隨風拋颺。他本是十分衝動之人,哪會聽一個青城三代弟子的告誡?咬牙切齒道:“那生番壞吾手足,若不得生食其肉活寢其皮,我白柳笙便直墮進阿鼻地獄!”他當此大亂,隻是一股仇恨在體內肆虐,又忖道:“呂劍南那三個小畜生無事生非,待宰了高麗四賊,再找他們清算!”當下如何等得及,早撲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