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萬方聽得遠處高亢入雲的嘯聲,便如響在耳邊一般,暗自驚訝道:“師祖常言白柳笙一身修為不在其下,初時如何肯信?今聞其嘯,實是海內第一人!”嘯聲於耳畔盈久不絕,悲憤之意若黃河決堤,潰泄千裏,鍾萬方唏噓不已,心道:“白柳笙若有平和之性,成就又豈今日可比?”
鍾萬方一路穿過大字岩、四望觀、觀音堂,不露半分聲色。往來同門皆不知其自月沉湖而歸。鍾萬方輕輕步入上清宮,轉入宮後左首一間雅閣,頓時一股柔和的檀香漫漫浸來,沁人心脾,寧人心神。室內擺設簡陋素淨,一皓首白眉老道席雲床而坐,長須垂腹,手執麈尾,雙目深閉,身周檀煙雲繞,額首恍然紅光瑞氣,當真是天師臨凡、道陵重生。鍾萬方輕跨入門,遠遠恭立。老道忽啟語:“咄!萬物緣先定,胡為不自安!”乃啟目視鍾萬方道:“萬方,事屬如何?”
鍾萬方深深一拜,答道:“啟秉師祖,弟子已將全部因由告與白師叔,觀其情狀,必不能自抑,想是已然下山了!”
老道微一頷首,似是早料得有此一出。道:“柳笙武功雖高,畢竟衝動,容易中人圈套。若其有何閃失,將來亦無顏見曆代祖師於地下。萬方,你速與幾個得力的師兄弟下山,去釣魚台江邊呼尋無雙堡使者。柳笙輕功奇高,又為尋仇而去,我們決計追趕不上,實是愛莫能助。無雙堡有密信傳遞,如今隻能指望楚雲瀾能助他一臂之力。”
鍾萬方再拜道:“恕弟子冒昧,既是無雙堡有密信傳遞,此時雲瀾師叔必然知悉其情。早聞無雙堡少夫人乃寧師叔,寧師叔若得悉愛弟遭遇不測,她與白師叔一般的脾氣,如何不急著複仇?——怕是此時那幾個高麗人已是凶多吉少!”
老道並不以為忤,頷首道:“盡管如此,還得要你走一遭,見機行事,千萬護得柳笙周全!”
“謹遵師祖法旨!”
卻說白柳笙撲下青城山,一改往日孤傲本性,逢人便打聽那四個穿著怪異的高麗人的行蹤。行人一見他這般凶神惡煞,加之那四人也極為好認記,哪敢胡亂相告?白柳笙打聽得實,一路直追到金陵。江湖上紛紛傳說“西南一劍,修羅暗月”要尋那四個高麗人的麻煩,奔走相告,誰也不想錯過這等好戲,呼朋引伴往東征進,隊伍每有壯大之勢。
白柳笙於金陵聞說那些高麗人已揚帆東下,那船帆呈五色,裝飾華麗怪異,想是番賊預先備下的。白柳笙哪等得及,直欲浮江東下,苦無大船。看滾滾大江,東流逝水,當下心急如焚。無奈之下,遂高聲叫道:“有無雙堡哪位英雄在此,請速出相見,在下白柳笙有事相求!”他這一叫,乃是畢生功力所聚,如急流奔斷江風,遠遠四傳。江邊多有漁人,聞得此聲,盡皆駭然,均忖此人好大的嗓門,直如九天霹靂、平地驚雷。這一聲呼出去,便聽有雄渾之聲自江上應來:“原來是白大俠,在下周海晏在此恭候!”漁人們愈加驚駭,尋思一個還不夠,又來一個超大嗓門的,皆轉頭望去,一艘大船已是破開江嵐而來。看那船盡著烏漆,渾如鐵鯨,船首昂立一人,直如一尊鐵塔。待船開近,方見此人虎麵羆軀,眉如漆刷,目如寒星,勢如奔馬,威風凜凜。
白柳笙一見大喜道:“原來是玄水使,請速渡我東下追殺番賊!”見船已不甚遠,乃展開身形,夭矯如龍,微一點水,不濕鞋幫,已高高揚起,徑至船頭,身勢飄然。周海晏一見其身法如此神奇,忍不住大讚道:“好個淩空禦虛踏莎行!不想十年來白大俠風采依舊,武功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白柳笙淡淡道:“十年來荒廢甚多!”周海晏貌似粗豪,其實精細,便不再羅嗦,號令道:“升帆、啟船、東下!”
白柳笙麵對滾滾江水,兩岸景物不住倒退,猛省得一事,顧謂周海晏道:“我自得到雲弟噩耗,一路追查至此,已曆一月。無雙堡耳目眾多,怎不聞江湖上傳說他的動靜?水生雖是吾愛弟,亦是他的內弟,難道他與海龜住得久了,一點雄心全磨沒了?”
周海晏私自忖道:“這可是他們之間的恩怨,沒來由我自己惹得一身臊!”遂答道:“少堡主自得知此變,痛悼終日,怕驚壞少夫人,一直未敢相告。少堡主本欲手刃此賊以慰雲大俠在天英魂,然而他說此事終得白大俠作個了結,遂命青水使率眾於海上堵截,令在下在金陵接應白大俠。”他這話半真半假,白柳笙如何知得,隻冷笑道:“不想十年未見,他還是如此圓滑!”
無雙堡的船都依密圖所製,江海任行,穩便快速。這艘鐵鯨船劈波斬浪,恍如駕雲,不日已過崇明,遠遠望見海天一片,四際無涯,已是揚子江入海之口。忽聽高桅瞭望台上傳來高呼:“玄水使大人,前方發現五色帆船!”
周海晏輕“哦”一聲,並不覺意外,旁觀白柳笙,卻見他胸腹起伏,袍袖鼓動,道:“少堡主令在下告知白大俠,那四個高麗人未必是易與之人,但請白大俠平心靜氣,務求萬無一失。”
白柳笙聽了很不爽,但也不願讓他看輕,強自穩定心神,淡淡道:“我自省得!”船行漸近,五色帆船已是瞧得一清二楚,卻見其於附近打轉,不由狐疑,定睛一看,原來四周已被八條大船依“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各方位圍定,船色暗灰,與海色相融,藏在海霧之中,實是瞧不真切。白柳笙忖道:“楚雲瀾倒是有心!”
船行至最近的灰漆船,周海晏大聲招呼道:“趙大哥可在?”船頭轉過一人,身材瘦長,顴骨高聳,氣勢森然,笑道:“原來是周老弟!”及見白柳笙,忙抱拳道:“哦,是白大俠,在下奉少堡主之命,已在此等候多時!”
白柳笙淡還一禮,道:“有勞青水使!”
青水使趙無極指向五色帆船道:“前麵便是那高麗人的船,已被在下率人圍住。請白大俠稍等片刻,待少堡主前來。到時少堡主出手牽製住那三個侍者,白大俠可獨尋那高麗老者作一了結。”
白柳笙輕哂道:“你們少堡主為了此事可是連最顧惜的聲名都不要了呀!到時江湖上紛紛傳說楚白二人聯手對付高麗番賊,豈非大長那廝威風?不必等楚雲瀾前來,我單身赴敵便是!若我能手刃番賊,稍泄吾恨。楚雲瀾向與我齊名,我與他誰做無甚差別。若我戰死,亦無所恨,正好往地下與雲弟歡聚。有勞楚雲瀾替我收屍,番賊在我手上也必討不得好去,就請他看在微微麵上,替我料理了罷。既然是複仇,也不是比武,就麻煩他不必顧忌什麼乘人之危之類!”遂命周海晏開船,周海晏麵露難色,道:“既然不是比武,白大俠何不待少堡主前來共商?”白柳笙堅執開船,周海晏目視趙無極,趙無極也不敢自作主張,沉吟不語。白柳笙見他們磨嘰,哪等得及?抬腳一踏,早踏出三丈長的一塊船板,用手一抖,那船板便裂成無數方塊,白柳笙長袖一兜,踏波而上,將近力竭,遂擲木一踮,已如海燕掠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