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地金蘭(1 / 3)

揚州乃禹定九州之一,至隋時方專指江都縣,自古便負繁華之名,有“揚一益二”之說,即道揚州好處,即錦官城亦為不及。揚州唐時最盛,乃是東南第一都會,利盡天下。而隋煬帝千裏通波與杜樊川十年一夢又為揚州帶來多少騷歎。雖百年滄桑,數經戰亂,又值海運興起,難比往昔。然而舉目望去,仍不失往日氣派。時值三月,陽光和煦,鶯啼燕語,繁花似錦,好處非三兩語所能道盡。故太白有句雲:煙花三月下揚州。又有詩雲: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白柳笙於城中轉悠兩日,深有感觸,竟覺柳三變的“錢塘自古繁華”句本是道這揚州的。

白柳笙雖然景色飽覽,然而心思如何在這?眼見得尋的人一直不見,暗暗焦急。他生得俊逸超群,往來女子的妙目流光與勾欄裏的鶯聲燕語盡往他身上招呼,故他走到哪裏,總有花花綠綠的混淆目光,鶯鶯燕燕的擾亂耳力,不由十分焦躁,尋思這般如何尋得人?亦對師妹怨懟起來:“死丫頭,讓你會跑,若讓我逮著你,可要叫你好看!”但又怕說的狠了師妹又負氣出走,嘰裏咕嚕半天也思索不定究竟如何“好看”法。見左右又有些俗人自覺不自覺的圍過來,不勝憎厭,身形一展,已朝城外撲去。

“莫不還在路上?”白柳笙一念方起,便往北疾行巡視,直掃過數十裏,已至高郵地界,亦沒見到,隻得怏怏而回。行近北門,忽又想到:“郊外亦有諸多去處,莫不是去了那裏?”又投東郊而去。

白柳笙如卷地氈一般一廟一庵一觀地掃過,將每張麵孔都盯個透,深怕又被小丫頭偽裝瞞過了,哪有閑情遊賞禮敬?如此走走停停,已行至一座小丘前。丘上亂林一片,野草雜生,藤蔓橫纏,一片陰暗。白柳笙瞧了心惡,正欲離開,忽聽得一聲輕叱,不覺心頭一動,略有喜色,疾向林中撲去。

林中陰氣森森,陽光為亂木割碎,更添詭異氣氛。白柳笙強壓煩惡,辨明方向,魅影般穿過亂藤怪樹,悄無聲息地落在一邊。陽光抖在他的肩頭,微微顫動,陰風撩起他的頭發,分明見得他的嘴角正輕微抽搐。

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他坐在地上,左手緊按小腿,右手拄一雪亮的長劍,潔白的劍穗纏在她皓腕上。她螓首微垂,如雲瀑般的秀發勻鋪於柔美的肩上,不住微顫。即使所見的乃是背影,亦當驚其天人之姿。

白柳笙強定身形,無限柔情地喚道:“微微,微微!”淚早抑不住地滾落。他自去年冬月便出來尋找,漫漫數月,亦不知擔了多少心,數次夢中驚醒,繼續趕路,其間辛苦,他雖不在意,但有時亦自覺憔悴不少。此時一見,頓覺再受幾倍的苦也無所謂,隻要看著她無事,又能苛求多少呢?

那女子聞言一怔,繼而渾身顫抖,似是不支模樣,頭早深深沉了下去,飲泣不已,哽咽道:“誰叫你來管我啦?讓我一人死在外麵得了,省得你心煩。反正師傅死了之後,也沒人對我好了。”她越說越傷心,抽泣聲也越來越大。

白柳笙見她還在賭氣,十分自責,道:“都是師兄不好,讓你吃了這許多的苦!”卻聽得她嘴硬道:“沒有你在一旁聒噪,我快活得很!”白柳笙哪禁得住這一般的刁蠻,心早軟得沒形了,連忙上去扶起她攬在懷裏,撫著她柔軟的秀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寧九微初時兀自抗拒,粉淚卻不爭氣地簌簌而下。想起多日來所受委屈,一時也顧不得,埋在師兄懷裏大哭起來,道:“人家以為見不著你了,以為再也見不著了……”

白柳笙見師妹不再賭氣,便如傾了蜜罐一般,道:“有沒有人欺負你,比如楚雲瀾之流?師兄為你出氣!”寧九微此時在師兄懷裏便如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哭道:“這跟雲瀾哥哥沒有關係。是剛才我看得一人白日裏搶一姑娘,便一路追殺至此,那賊居然放一條灰不溜秋的毒蛇咬我一口,便鑽進樹叢不見了。我想喊你來救我,可你又在哪呢?我當時真的很害怕,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她又不住地哭起來,弄得白柳笙又是憐惜又是心驚。

“你中毒了?”白柳笙天資聰穎,三教九流件件上手,於歧黃一術自然頗有鑽研,故當下並不著急。將師妹倚樹放好,見其左小腿上有一抹烏黑的血跡,尋思這蛇咬得可夠厲害的。當下脫下鞋襪,卷起褲管,見整條小腿微有腫脹,看來毒性並不烈。而玉踝上三寸處有兩管牙痕,已為黑血所凝。白柳笙細看一回,心卻漸漸轉冷——他並不識得此毒!又搭住師妹的腕脈,但覺凝滯異常。“看來此毒散行雖緩,但毒勢強勁!”他知得若是救緩了,神仙難為,再看師妹臉色,蒼白中漸漸混有越來越重的青紅之氣,額上已是冷汗一片。無奈之下,駢指集力,自膝彎往下逆氣血而行,僅擠出烏血半點,反引得師妹氣息紊亂,臉色越發蒼白,隻得放手,淚早流了下來。

“師兄,”寧九微嘴唇漸漸發紫,說話亦變得相當困難,“你不要難過了,我能在死之前見到你,已是歡喜得緊了。我怎麼會不知道,世上就師兄對我最好,容著我的一切。然而我忍不住要逗師兄玩,尋師兄的開心。於是我經常無理取鬧,還離家出走好叫你擔心,其實在微微心裏,是一刻也離不得師兄的,所以故布疑陣,好教師兄繞些彎後還是能找得到我。每次見到師兄風塵仆仆地站在微微麵前,都令微微既歡喜又感動,死又能算什麼呢?隻是,隻是,世上有這麼好的一個師兄,微微怎麼舍得離開呢,真的不想離開啊!”她一口氣說這麼多,已是難以為續,原本嬌俏的臉龐漸漸浮腫,晶瑩的淚珠不斷的晃動,呼吸亦趨於粗濁。白柳笙淚如雨下,心如刀割,此時恨不能以身代之,喃喃道:“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一定的”見師妹呼吸困難,忙於大椎穴渡入真氣,誰知血氣凝稠,一氣渡之不入,反將師妹震暈了過去,大驚失色,連忙收手,一時肝腸寸斷,束手無策。

他本是個十分衝動的人,此時見師妹生死未卜,不覺深恨施毒之人,反手一掌拍在老樹上,掌印深入樹幹兩寸許,而樹卻無甚晃動,恰如輕風吹過。他咬牙切齒,仿佛生嚼那賊一般,念力四掃,定要揪出那人方肯罷休。

身後忽有人影一閃,又如何能逃得過他的感覺?當即抱起師妹急縱過去。毒也想不起來解了,一門心思要剁了那賊瀉恨。

他輕功無雙,直覺靈敏,捕風捉影自然難不倒他。那人雖然一閃而沒,卻一直未翻出他的五指山,不移時便被一把抓住後領,狠狠向後摔出去。幸好是背部著地,且地上枯枝爛葉一大堆,否則骨裂齒斷是免不了的。那人莫名其妙地被人摔個七葷八素,哪會咽得下這口氣?當下躍起來道:“誰摔我?!”轉了個圈卻見白柳笙雙目充血,懷抱一人凶神惡煞般走過來。那人見他不但不道歉,還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不由大怒道:“你這人好不講理,幹甚用手法摔我?”白柳笙聞言一愣,眼前此人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秀弱,絕無淫邪之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惡人。可白柳笙哪管這許多,卻想:“這廝出現在此本就可疑,裝傻賣乖恐怕正是他拿手好戲!”不由分說,五指箕張,作勢欲撲。那少年也是一個乖覺的人,連忙喝住:“瞧你也是一介斯文,竟不知‘理’字怎麼寫麼?”

“哼哼,似你這等宵小,不是胎裏壞便是練了什麼童子邪功,左右是饒不得,還是死了幹淨!”

那少年知他誤認了,一時也說不清,尋思定與他懷內的女子有關。及見那女子臉色,不由“咦”了一聲,十分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