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2 / 3)

加那瓦洛夫挺直著身子躺在放麵團的木箱上在打盹,但是我在他耳邊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使他睜開了眼睛。

“什麼書呀?”

“這是一本叫作《波德利波波沃的人們》的書。”

“念出聲來,好嗎?……”他說道。

於是我就坐在陽台上念了起來,而他剛坐在木櫃上,把頭枕在我的膝頭上聽著……有時我隔著書看著他的臉,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睛相遇—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這是一雙圓睜的、注意力集中的、全神貫注的眼睛—他的嘴也微張著,露出兩排齊整潔白的牙齒。向上揚起的盾毛,高高的額頭上彎曲的小皺紋,抱著膝頭的雙手,那整個凝然不動,聚精會神的樣子使我震動,我也盡量把彼拉和瑟索伊卡的悲慘故事講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栩栩如生。

最後,我覺得倦了,於是合上了書。

“就這些?”加那瓦洛夫悄聲地問。

“還沒到一半咧……”

“把它全念完,成嗎?”

“好吧。”

“噯!”他坐在木箱上,抱住腦袋並且搖晃著。他像是想說什麼,嘴巴張開又合攏,像風箱一樣歎著氣,也不知道為啥雙眼眯縫著。我沒料到會有這麼一種效果,也不明其意。

“你念得可太好了!”他低聲說道,“用各種不同的聲音……所有這些人都像是活生生的一樣……阿普羅西卡!彼拉……這些人真是蠢到了家!我聽了就想笑……那後來呢?他們都去了哪兒?我的老天爺!要知道這可都是真的。都是些真正的人……真正的莊稼漢……聲音和模樣完全是活鮮鮮的……聽我說,馬克西姆!咱們把麵包擱到爐裏—你再接著往下念!”

我們把麵包放到了爐裏,準備好了另一爐,然後又念了一小時四十分鍾。後來又歇了一會兒—一爐麵包完全烤熟,取出來,又把另外一些麵包放進去,又揉了一團麵,還發了麵……所有這些事幾乎是在不聲不響中急速做完的。

加那瓦洛夫,皺著眉頭,偶爾溫和地自我發出簡短的命令,而且他在不斷地加快速度……

天亮前我們才念完書,我覺得舌頭都發麻了。

加那瓦洛夫坐在一袋麵粉上,用奇怪的眼神瞅著我的臉,一聲不吭,雙手抱著膝蓋……

“好聽嗎?”

他眯著眼睛,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又仍舊低聲問:

“這是誰寫的?”

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種難於言表的驚訝,臉上突然顯出一種強烈的情感。

我告訴他這本書的作者是誰。

“啊,可真是個了不得的人!寫得呱呱叫!啊?簡直厲害極了。寫到人心窩子裏了—這才叫生動咧!他怎麼啦,這位作家,寫這書他得到什麼沒有?“什麼?”

“嗯,比方說,給了他獎或什麼的?”

“為啥要給他獎?”我問道。

“什麼為什麼?一本書……就如同一份警察局的狀子。現在大家都在看……說長論短:彼拉,瑟索伊卡……這是些什麼人?人們都會同情他們……人們都愚昧無知。他們過的什麼日子呀?嗯,但……”

加那瓦諾夫怪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並膽怯地說:

“得製定出某種規定。人們應該得到支持。”

為了回答他的問題,我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唉!可這些並未能造成我所預料的影響。

加那瓦洛夫思忖起來,耷拉著腦袋,晃動整個身子,開始唉聲歎氣,沒有用說話來打斷我。後來,我疲憊不堪,就閉嘴不言語了。

加那瓦洛夫抬起頭,滿懷憂鬱地看著我。

“就是說,什麼也沒有給他?”他問。

“給誰呀?”我問道,把列舍特尼科夫忘到了九霄雲外。

“就是給作者呀?”

我沒有回答他,對這位聽者感到生氣,很明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解決世界性的問題。

加那瓦洛夫並沒有等我的回答,他拿起書放在手裏,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打開然後又合上,又放回原來的地方,深深地歎了口氣。

“所有這一切有多聰明呀,我的老天爺!”他輕聲地說,

“一個人寫成了一本書……一張紙並且在上麵弄上點圓點—就算完事了。寫完了就……他歸天了呀?”

“是啊。”我說。

“人去了,書則留了下來,千人看,萬人讀。人們用眼睛看,而且嘴裏還說出各種各樣的話兒。你聽了,也就明白:世上曾有過這樣的人兒—彼拉、瑟索伊卡、阿普羅西卡……而且同情他們,雖然你從未見過他們—這不礙事!或許街上就有幾十個這樣的活人走來走去,你看見他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也和你毫不相幹……他們走他們的……可在書裏麵他們卻讓我同情得甚至都要心痛欲絕。這是為什麼呢?……可作者連個獎都沒拿就一命嗚呼了?他不是兩袖清風什麼也沒得到?”

我不高興了,並給他講了有關給作家獎勵的事……加那瓦洛夫聽我說著,驚訝地圓睜著雙眼,憐憫地吧嗒著嘴。

“說得沒錯。”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咬住左邊的胡子,憂傷地低垂著頭說。

後來我開始說到在俄羅斯文學中酒館所起的不幸作用,說到那些極富天賦和誠摯的天才是如何因伏特加酒而遭致毀滅—伏特加酒是他們艱辛生活中僅有的一點樂趣。

“難道這種人也喝酒?”加那瓦洛夫低聲問我。他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對我的懷疑,對那些人的詫異和同情。

“喝酒!他們怎麼……寫完書後就開始喝酒?”

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不妥,故而沒有回答他。

“當然,後來就,”加那瓦洛夫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有些人活著,看著別人生活,體嚐著他人生活中的病苦。他們的眼睛肯定和我們的不同……心也不同……把生活看了個夠,就苦惱起來……於是把苦惱寫到書裏……這樣做也沒什麼用,因為心已被感動,心中的苦惱兒就是拿火燒也燒不盡……隻剩下一個法子—借酒消愁。嗯,這不就喝上了……我說得咋樣?”

我同意他的這種說法,他好像精神為之一振。

“嗯,說實話,”他繼續在剖析著作家的心理,“就為這他們就該得獎。對不對?因為他們比別人懂得更多,還給人家指出了各種不正常的現象。比方說,我現在是什麼?流浪漢,窮鬼,酒鬼,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看看這個世界,我幹嗎要活在世上,世上又有誰會需要我?沒有立足之地,沒有婆娘,沒有娃兒,甚至對這些連興趣也沒有。活著,痛苦著……為啥?弄不明白。我的心裏沒有什麼想法,你明白呀?這怎麼說呢?我心裏沒有火花……沒有力量,是不是?我缺少一種東西,就是這麼回事?你懂了嗎?我活著,並尋找這種東西,想念這種東西,它究竟是個什麼人—我並不知道……”

他用一隻手撐著腦袋,注視著我,從他的麵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在極力思考,並想表達出來。

“哎,還有呢?”我追問道。

“還有?……我可沒法對你說……但我想要是某個作家觀察了我,或許能給我說明白我的生活,你說呢?你這麼認為嗎?”

我琢磨著,我自己就能夠向他解釋他的生活,便立即幹起這件在我看來並不難且又明朗的事。我開始談及條件和環境,不平等,談到人—生活的犧牲者和生活的主宰者。

加那瓦洛夫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坐在我對麵,用一隻手撐著腮幫子,他的那雙大大的藍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的,流露出凝思和聰明的樣子,漸漸地如被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著,額頭上的小皺紋愈發明顯,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地聽著,渴望能聽懂我所說的。

這使我心滿意足,我熱情地給他描繪他的生活並且證明他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並不是他的錯。他—生活條件的可悲的犧牲者,實際上,天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樣是平等的,由於被一係列曆史的不公正的事情而變成了社會上的微不足道的人。我結束時這樣說:

“你對自己無可指責……你是被淩辱者……”

他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眼睛裏閃現出善良的喜悅的微笑,我急不可耐地等著他對我的話的反應。

他溫柔地哭了起來,以一種女人般的輕柔的動作走到我的麵前,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老弟,你說得可真輕巧!你是從哪兒知道所有這些個事的?全都是從書?你書可讀得真多。要是我跟你一樣看了那麼多書就好了!……不過隻要是—你滿懷著同情講的……我還是頭一次聽人這麼跟我說。太好了!所有的人自己不走運,卻怪別人,而你則歸罪於整個生活,整個製度。照你的話說人本身並不要自怨,而是命中注定要成為流浪漢—所以他就成了流浪漢,你對罪犯的描述真是一針見血:他們之所以偷東摸西,是因為他們沒有工作,又要糊口……所有這些在你看來多讓人同情呀!看得出來,你的心腸很軟!……”

“先別忙著下結論,”我說,“你覺得我說得對?我說得有道理?”

“對還是不對,你該更清楚—你是文化人……這,沒準拿別人來看是對的……可這是我……

“你怎麼啦?”

“哎,我—與別人可不一樣……我喝酒,這得怪誰?巴維爾卡,我的老弟,他滴酒不沾—在別爾姆有自己的麵包房。但要論幹活我比他出色,可我是個流浪漢,是個酒鬼,可我卻沒名沒利……我們可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孩子!他比我歲數小得多。看來,我自個兒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也就是說,我天生就和別人不一樣,你自己說,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而我走的卻是一條特別的生活之道……也不光是我一個人,還有許多人也是一樣。我們是一些與眾不同的人……無論哪一類都容我們不下,我們被視為一種特殊的人……連法則都是特殊的,很嚴厲的法則—以便把我們從生活中鏟除出去!因為我們一無是處,而我們卻在生活中占著一個位子,站在別人的生活之道上……有誰對不住我們呢?是我們自己對不住自己……所以我們對生活沒有興趣,對我們自己也沒有感情……

他—這個有著小孩般明亮眼睛的大人—以一種輕鬆的口吻把自己從生活中劃分出來,劃到那類生活所不需要的應該被鏟除出去的人之中,還帶著這麼一種憂傷,這種自暴自棄真使我大為震驚,在這之前我還沒有見過流浪漢這麼自暴自棄,這些人大多與一切隔絕,敵視一切並隨時準備對一切都試試他們的凶狠懷疑論的力量。我隻看見過這種人,他們成天怨天憂人,埋三怨四,一再證明自己是完全正確的,而對那些足以駁倒他們的明顯事實卻頑固地避而不談,他們總是把自己的種種不幸歸罪於默默無言的命運和凶惡的人……加那瓦洛夫不怨命,也不怨人。對於個人生活中那一切的雜亂無章的現象他隻怨自己,我越是想努力向他證明,他是“生活環境和條件的犧牲者”,他卻越是倔強地要使我相信他悲慘的命運都是他自己所招致的……這是很特別的,但這使我很生氣。可他卻以鞭撻自己為樂,當他用洪亮的男中音對我嚷嚷時,他雙眸中閃現的就是這種以此為樂的眼神: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我是一個下流胚,這也沒人可怪!”

這話若是出自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之口,我還不會覺得驚訝,因為在稱之為“知識分子”的複雜而混亂的心理狀態中,是不難發現這種弱點的。但是這句話出自一個流浪漢之口,—雖說他在汙濁的城市貧民窟裏那些被命運欺辱的,衣不蔽體的,忍饑挨餓的,凶神惡煞的半人半獸的人裏,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從一個流浪漢嘴裏說些這話讓人聽著奇怪,最後得說,加那瓦洛夫確實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可我並不希望是這樣。

從外表來說,加那瓦洛夫不過是一個十足的流浪漢,但是我越是細看他,就越確信,他是另外一種流浪漢,他打破了我對那些人的看法,這些人我早就該看作一個階級而引起注意,他們是如此貪得無厭,十分凶狠,但這不是愚蠢……我和他爭論更為激烈。

“哎,等一等,”我叫道,“各種黑暗勢力從各方麵向他襲來,他怎麼能站得住腳呢?”

“牢牢記住!”我的論敵激動地說,眼睛炯炯發光。

“往哪兒頂呢?”

“找著自己的立足點頂唄!”

“可你為什麼沒能頂住呢?”

“我不是說了嘛,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的不幸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我在找,我苦惱—沒找到!”

可是我們該關照一下麵包了,於是我們就一邊著手幹活,一邊接著互相證明自己的看法對不對。當然,誰也沒能證明出什麼,我們倆都興奮不已,幹完活,就倒下睡覺了。

加那瓦洛夫伸直身子躺在麵包房的地板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我躺在麵粉袋上俯視著他那龐大的長著長胡子的身子,巨人一樣地伸開四肢躺在放在木櫃近旁的席子上。彌漫著熱麵包、發醇的麵團和二氧化碳的氣味……天放亮了,灰色的天空透過蒙上一層麵粉的玻璃窗向裏張望。大車在轟隆作響,牧人在嬉戲,圍集著畜群。

加那瓦洛夫在打著呼嚕。我看著他那寬闊的胸脯在一起一伏,並思慮著各種最快地使他和我的信念一致的招兒,可一無所獲,於是就入睡了。

早上我和他一道起床,發了麵,洗漱完就坐在木櫃上喝茶。

“哎,你有書嗎?”加那瓦洛夫問道。

“有啊……”

“給我念一念?”

“行……”

“這太好了!你看怎麼樣?我幹一個月的活兒,在老板那拿了工錢把一半—給你!”

“幹什麼?”

“你去買書……買你喜歡的書,也給我買—兩本也行。給我買一些—講莊稼漢的書,像彼拉和瑟索伊卡這類的……要買,你知道的。帶著同情心寫的,不要那種逗樂的……有些書—盡瞎胡扯!藩菲爾卡和菲拉特卡—第一頁上就有畫兒—蠢透了。一些個落後愚昧的人,各種各樣的童話。這種我不喜歡,我不知道,你手頭有些什麼書?”

“想聽斯堅卡·拉辛的嗎?”

“斯堅卡的?好聽嗎?”

“太好聽了……”

“去拿來!”

我馬上就給他念了科斯馬羅夫的《斯堅卡·拉辛的暴動》。開始是充滿才氣的專論,幾乎是一首史詩,這些我的大胡子聽眾不愛聽。

“可為啥這裏沒有對話?”他瞅了瞅書問道。接著,當我正要解釋—為什麼時,他甚至打起哈欠來,他本想掩飾一下,但沒有成功,他難為情地、抱歉地對我說:

“念吧—沒事!我這是—”

但當這位曆史學家用畫家的筆法描繪斯堅卡·拉辛的形象和使“伏爾加自由逃民團之大公”躍然紙上時,加那瓦洛夫的神態完全改變了。開始他一副乏味和不感興趣的樣子,睡眼朦矓,—他後來漸漸地,在我沒有留意之中,在我的麵前展現了一副讓人吃驚的新的神態。坐在我對麵的木櫃上,雙手抱膝,把下巴擱在上麵,他的大胡子都遮住了他的腿,他用那雙在緊皺著的粗眉毛下奇怪地閃爍著的充滿渴望的雙眼看著我,在他身上那種孩子般的天真已蕩然無存,這使我感到驚奇,他一切都是那麼樸實,透著女性般的溫柔,他那雙藍色的慈善的眼睛,—此刻也暗淡無光和細小,—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在他那縮成一團的肌肉鼓鼓的身軀裏有著某種獅子般的充滿激情的東西。